差不多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有盛装妇人头顶飞仙髻、身披蓝缎仙鹤娉立图样长绸婀娜而来,衣衫华贵,脂光水腻的妆容一毫也不肯放松,狭长美眸轻泛光波,如月光下碧波烁烁,而眼尾捎带了一丝疲乏。体态端庄秀雅、面慈柔,通身雍华,气度非凡。来人正是苦苦寻觅多时而未果的大夫人,她曼曼:“老爷,这是怎么了,妾身在正门口的时候就听奴婢说蕴宝堂起火了,还说妾身被关在里头,生死不明,这是何因啊?”她环顾四周,瞧着楼宇有损,轻烟溢出,心头略有不快,先忍下了自个儿的蕴宝堂损坏败破的过失,抓住最要紧的问清楚事端,再做追究。
“你的宝贝女儿替你在火场里挨了一遭,喏——”苏淮的喉咙有些低沉,手指一伸指向苏澜思掩面蹲下的位置,秀丽的一张小脸上写满了凄然无依。大夫人的眉间微微一皱,眼里溶进了柔软与可怜,心里仿佛也吊着一根线似的,走过去心疼的抱住自己的女儿,花容立时有些憔悴,“我的澜思,怎么成了这副样子?她怎么会在蕴宝堂火场里的?可伤着哪儿了?火又是怎么烧起来的?”
苏然有些疑惑摆在心头,又苦于没有人能为她解释一二,前世自己初入主宅,虽然也有蕴宝堂走水一事,可从蕴宝堂里被抬出来的可是大夫人,而非苏澜思,这里头的变化着实离原来的轨迹有些偏差,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样的结果,会有不同的元凶吗?苏然瞧着大夫人的样子,有些为难。若将此事想到身边立着的苏承安与苏承安吧,又着实对不上逻辑,以苏宓安的谨慎,怎会让此事变得漏洞百出呢?借着巫师的手除掉自己,确实是能除掉入宫的大敌……苏然又忽而看到了苏容珩脸上挂着的明媚笑意,酥人得很,其他的角度又不容易窥见,念起苏容珩方才的几丝笑意,与方才他来接触自己时询问的七雅艺里选择哪样,看来有必要在今夜杂务完毕之后,找苏容珩单独谈谈了。
“澜思的身子并无大恙,就是精神受了刺激,已经吓得有些不清醒了。澜思的丫鬟说,是你差人去传唤澜思前往蕴宝堂的?”
苏淮的磁音直直刺入大夫人的耳朵,大夫人也是一头雾水,迷茫道:“怎么会?妾身可一直不在蕴宝堂,早早的就去医馆了。”
苏淮的声音一冷,像是装进了怀疑,道:“你堂堂一个苏府大夫人,寻了大夫来家邸诊治就好了,怎么还特地出门去了?”
大夫人徐徐道:“妾身身子不爽快,所以推辞了晚上的家宴,这您是知晓的,并着腹中涨涨的难以消食,这才徒步前往医馆,为着就是能顺道消食让自个儿好受些。”大夫人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是哪个丫头在传话?玲珑还是珣儿?”
苏澜思身边的婢子脆音道:“都不是,那婢子瞧着有些眼生,但我们澜思娘子觉着没有人敢假传大夫人的意思,便孤身跟着去了,结果,就莫名其妙进了蕴宝堂,置身火海。”
此间疑云重重,还有一个寻不着下落的丫鬟。大夫人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蕴宝堂的丫鬟都一字排开,让她找找,是哪一个有这样的胆量,在嫡娘子和本夫人的头上动土!”
十余个衣着各色的丫鬟齐齐站着,排成一行,每一张面孔都朝着众人。苏澜思的贴身丫鬟则上前一一辨认,眉间愁云更甚:“回大夫人的话,并不在其中,是不是还有别的丫鬟未在场?”
大夫人摇摇头道:“这些便是所有了,既然不是我的婢子,那便是有人在后头作祟,当着老爷的面儿,我便动一动当家主母的权利,允了侍从带着你去搜屋。至于珣儿和玲珑,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婢子退下去即刻便动身了。随着大夫人问话,众人眼睛一寻,发觉那两个被点了名字的丫鬟,正不远处的跪在地上,并着巫师婆子一块跪着,三个人都还没有处置了,挡在前边儿的人挪了挪步子让出一条道,大夫人的眼睛才捕捉到那边突兀跪地的人,“怎么巫师也跪下了?她可是老夫人的人,救过老夫人的命,身份尊贵,还不快扶着巫师起来。”
巫师凄然,她斗篷上的帽子已经落到了身后,露出原本苍老褶皱遍布的脸,泣道:“大夫人,大夫人救救我,我是无辜的。有人要害我,是苏然娘子要害我,还要害了整个儿苏府的人!”
“是我让她们跪下的!”苏淮一发话,音有些重。原本那几个迟疑着要不要听大夫人话的奴仆,都默不作声的缩下去了。
大夫人的脸色添了几许奇妙斑斓:“老爷……这……”
苏淮忿然道:“这个婆子罪大恶极,诓骗我苏府多年,伪造巫族身份,也就是个寻常药婆,凑巧治好了母亲,学了几日占星卜术,竟然要来诬陷才从咸康街分支过来的苏然,非说她克了你。”
大夫人的脸有些挂不住,这相克之理她还是有些避讳的,便道:“老爷从何得知的?她可承认了自个儿所作所为?可不是别人嫉恨她,胡乱安了罪名吧?”她的眼神在周围不相熟的娘子身上晃了一圈,最终停留在一个位置略显突兀的陌生娘子身上。她不认识这就是苏然,可瞧着巫师的意思,对着的方向也大概明白了些什么,眉头立时紧锁起来,“你便是苏然?”
“妾身确是苏然。”
苏然想了想,按照前世的格局,这个婆子瞎蒙带猜也没有估算错,确实,是自己的荣宠让萧氏嫉恨,自己身处的世家地位让皇上忌惮,这才惹得他俩联起手来,一并除去自己、除去整个苏府的六百多号人,连着分支府邸,连着幼儿老妇,也不肯放过。这是多狠辣的心思啊,算上人心,算上境遇,算上意外,而将重生这一段忽略去的话,的确她是克了整个苏府的人。遥想她苏贵妃,出身于名门鼎盛的苏氏世家,却遇灭门之灾,呵,若当年不与苏宓安争抢了入宫的资格,怕是也不会遇见那么多不幸和背叛,也不会被诛灭九族让阖府妻离子散了吧。苏然当年仗着的,不过是一个嫡出娘子的尊贵身份,并着她的父亲,也是嫡出。再往后看,她的头脑还是在经历宫闱的摧残之后,才一点点磨练出来,从一张洁白纯净的细腻纸张被蹂躏成一颗颗沧桑染黄的粗粝磨砂。
“这事儿原本与阿然没有什么联系,一个婆子的信口雌黄,她自个儿倒是没有承认,不过……你过来。”巫师婆子被苏淮一声使唤给叫了过来,缓缓挪动双膝并着手上力道爬过来,看样子疲软不少,也没力气争辩。苏淮瞥一眼这害人不浅的婆子,又道:“谁方才说苏然娘子以火克木,克了大夫人的?还妄言诅咒大夫人生死不明,要老夫造作定夺将苏然娘子逐出主宅,保众人和平,还说下一次就会害了琅欢?!如今谎言不攻自破,我倒要看看老夫人还能偏袒你什么!”
大夫人这才心下了然,颇有深意的望了一眼神色淡定的苏然,面上端着当家主母应有的面不改色、安之若素,纵将画得幽远的远山黛轻轻挑起。家主这样偏袒,其间岂有平淡?
“可她毕竟之前曾经救过老夫人的性命啊,老爷,不如将她交给老夫人处置吧,也算是您的一份孝敬心意。”大夫人的意思传达得很明显,要家主想想苏老夫人,这恶婆子即便是再错,也得呈报了老夫人让她来处置才是。左右老夫人的心性断然不会放过这个婆子,纵使这婆子曾经对她有恩,结果总是一样的,何不让自家夫君全了这一份孝心呢?表现得后院之事交给老夫人做主,又无伤大雅,不与原路背道而驰,还能缓和了自家夫君和婆婆的关系,夫君听在耳朵里,若是真听进去了,也会念着身为嫡妻的自己一份好儿。
夫妻之间往往同床异梦,心有默契而不能将心思靠拢,达到同一种想法。苏淮聆言颇为赞成,想得却是如何用这件事换取老夫人的一个情,在往后宽着处理一回自己的要紧事,说不定下回六弟将人从分支府邸送进主宅来,自己还能借此求个通融,培养出好苗子来收为己用。于是苏淮不假思索就言:“不错,这样也好,难为你心细。”缓着声调,轻轻拍了拍大夫人的手表示心里亲近。“陆管家,明儿一早,你把这鬼话连篇的婆子送过去吧,现在先去禀报老夫人火已经灭了,大夫人无恙,让老夫人先休息休息,明儿再料理这些后院的庶务。”
管家陆覃一得令,颔首便吩咐了几个小厮监管着先将这巫师婆子押到暗房去关起来了,底下跪着的还有珣儿、玲珑两个丫鬟没有做出处理,而大夫人刚刚才至此处,什么也不清楚,只是自己贴身的两个丫鬟在一众瞩目下直直跪着,她这个主子面子上也不大好看,开口询道:“珣儿、玲珑,你们两个又犯了何错?”
玲珑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大夫人,您可要为奴婢作证啊,一个时辰前是您让奴婢去膳房拿银耳羹的,奴婢从蕴宝堂出来的时候,明明没有起火,这火真不是奴婢点起来的啊!珣儿非说是奴婢点的火害了您!”
珣儿面上满是惶恐,声音原本就清悠凄婉,一哭起来,梨花带雨的惹人垂怜,一旁色心涌起的苏承安都有些为之动容,想张嘴为珣儿求情,碍于事态严重,又闭嘴低头了。珣儿接着呜咽道:“大夫人,奴婢是一直忠于您的呀!奴婢是见着您唤玲珑姐姐进去的,等玲珑姐姐出来之后,蕴宝堂就烧起来了。奴婢以为,是玲珑她心存歹意要害您。”
新一世的变故,真真越来越离奇了,让苏然的心怦怦得有些期待,这一遭流水似的家常闹剧,既是个开启主邸斗争的仪式,有似乎是在变相的欢庆她苏然重生的到来,入宫前的铺垫嘛,自然是要越精彩越好的。
有了大夫人在场,玲珑的底气一下足了不少,冷哼道:“不是都清楚了吗,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就是你想借此拉我下水,取代了在大夫人身边儿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