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蕙脸色一白,却转头看向慕容卿。
慕容卿黑着脸,跨坐于马背上,手持红缨,明明是最雄姿英发的将军,此刻却苍老得如同百岁老人。他这一生驰骋沙场,饮血作歌,潇洒了几十年,还从没有被人这样威胁过。而且对方手上掌控的,还是他最珍爱的女儿。
慕容蕙终于明白了乌塔芬娜的目的。乌塔芬娜当时对她用蛊,并不是要威逼她交出兵权,而是要以她的性命,要挟慕容卿退兵,以让寒辰焕破关入宫夺权!明白过来的慕容蕙猝然转向慕容卿,带着哭腔高呼:“爹——不要听他的!他不是以前的三皇子了!他是回去杀皇上的!”
慕容卿满眼沉痛地看了慕容蕙一眼。他又何尝不知道,寒辰焕已然换了个人似的,眼里尽是血腥的仇恨。这样的寒辰焕,配不上皇位,更配不上这个夜曦江山。他身为镇远大将军,该效忠皇帝,为国除敌,即便这个逆贼,是昔日的三皇子。可是,他现在却犹豫了,寒辰焕随时会要了慕容蕙的性命。他这一生,除了忠,只剩下对这个独女的爱了。
若要他在忠心和女儿之间做出抉择,他是真的……
慕容卿咬着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三殿下,今日,臣也还愿意再称您一句三殿下,你若是就此罢手,或是归顺皇上,往后的路自会紫气东来。只是,你若执迷不悟,弑君夺权,那臣也只好顽抗到底了。”
寒辰焕冷笑一声:“倒还真是忠心耿耿呢……寒辰烨将你调教得不错。”
慕容卿被这句话激怒了,蹙眉低喝道:“臣忠于皇上,并非屈于权威,而是臣相信皇上的能力和人格。皇上他将这天下治理得如此太平昌盛,臣自心甘情愿为他守住这江山。三殿下,前尘往事,何须挂怀,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太平盛世,三殿下若愿意归朝,自也会得高官厚禄,这些年受的苦,皇上自会弥补你。”
寒辰焕却依旧是冷笑着,眸里的恨意却愈来愈深,弥漫成通红的血丝,爬遍了他的双瞳:“相信他的能力与人格?你是说,本王没有君临天下的能力和人格了?高官厚禄?本王本该是九五之尊,缘何要屈居于寒辰烨之下?慕容卿,既然你如此固执,那也休怪本王心狠!”寒辰焕狠狠一挥手,“将慕容蕙凌迟!”
慕容蕙脸色一白,心底却没有过多遗憾,可是慕容卿却惨白着脸急急打断:“且慢——”
寒辰焕似是料到了慕容卿会后悔,伸出去的手堪堪停在半空。他勾着唇角,声音里的情绪已经听不分明:“慕容大将军,可是想明白了?”
慕容卿全身都在颤抖,他忽然恨毒了眼前这个恶魔般的寒辰焕,可是他却无可奈何。他杀得了寒辰焕,却救不了自己的女儿……慕容卿心口在隐隐作痛,他若是为了保护女儿退兵,自可向寒辰烨谎称是寡不敌多,没能挡住寒辰焕,但是他也会成为叛国的罪臣,甚至会成为改天换日的助推人。
忠义和亲人在慕容卿脑海中乱作一团,他看看慕容蕙,又看看冷笑着的寒辰焕,苍凉的泪纵横了满脸,却也做不出抉择。
慕容蕙看着慕容卿,忽然落泪:“爹——你忘了皇上是如何对你说的么?”
慕容卿微微一怔,转向慕容蕙。
清泪从慕容蕙悲凉的双目中坠落,似带了露水的兰花,娟秀柔婉却依旧傲然不羁:“皇上说,国之大将,当为国思虑,忘我而守天下,舍己而镇江山,是为忠义。”
慕容卿心头一震。这是他当年初为大将时,寒辰烨对他说的话。彼时寒辰烨犹是少年,却早已对这经邦治国之道洞悉,几句话便让当时的他心悦诚服。当时,才十二的慕容蕙也跟在他身边,眨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面前这个高她一个头的少年,自此情根深种。
而后,慕容蕙成了寒辰烨的嫔,他闯荡沙场,成了夜曦首屈一指的大将。
多年过去,再听这段话从慕容蕙口中说出,竟已是天地暗换!慕容卿心中的震撼和叹惋如浪水袭来,慕容蕙凄然一笑:“爹——皇上的教诲,女儿受用至今,爹应该也没有忘记吧?国难当头,岂能囿于私心?爹,你是皇上最信任的将军,不要让皇上失望。”
慕容卿从慕容蕙的语气里听出了诀别,心中蓦然一痛,睁大了眼睛看着慕容蕙。
她却已是笑开,许多年,都不曾看见她清冷的脸上露出少女时那般灿烂的笑容。可是现在,她却笑得那样安然坦然:“女儿这一生,能成为皇上的妃子,很幸福,很完满。能为皇上做这件事,也是女儿心甘情愿。”说着,慕容蕙朝着慕容卿深深地长拜后,便忽然朝着指向她的一柄长刀上撞去。
那个持刀的暗卫来不及反应,便看见慕容蕙直奔过来,锋利的刀刃从她玲珑身体中直直穿过,漫天迸飞的血液,染红了这凋零的兰花。
慕容卿红着眼眶,皲裂的嘴唇颤抖着,看着慕容蕙的身体渐渐停滞,那柄刀仍毫不留情地贯穿着她的身体,看着她凄然一笑,却又似幸福圆满地阖眸,才终于失声痛哭:“蕙儿——”
“臣妾慕容蕙,镇远大将军慕容卿之女。寒兰傲霜,冰肌玉骨,蕙质兰心。”
寒辰烨看她一眼,忽然笑:“寒兰傲霜欺雪,是个好名字。”
彼时,没有人经历生离死别,没有人懂过国仇家恨。
如今,兰花飘零,带着绯色的血迹,她才终于明白。
这一生,都是她在爱,或许对于后宫的太多女子来说,一生不过是一段寂寞无人问的苦恋。她哭过,闹过,祈求过,最后才发现,她爱他,从来不需要他的回应,她愿意爱着,便是这一生了。
能在死之前,拦住父亲的犹豫,也算是为寒辰烨,做了一件事。
她这如兰清幽的一生,不曾后悔。
寒辰焕也终于微微动容,诧异地看了一眼慕容蕙。她胸口绽开着巨大的血色花朵,而人早已闭上了眼睛,断了气息。
白色的衣,红色的血,倒也是相衬。
寒辰焕微微挑了挑眉毛。倒是个铁骨铮铮的女子,可惜了大好年华。不过此刻,寒辰烨心中,更多是烦躁。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杀手锏,却就这么香消玉殒,他还拿什么威胁慕容卿?
果不其然,慕容卿忽然握紧了缰绳,手指关节被他攥得咯咯作响:“杀……杀!杀——寒辰焕,叛国逆贼,无情无义,杀无赦!”
慕容卿手下的将士们终于听到了命令,士气大振,摇旗呐喊着冲了上去。
平沙莽莽,兵刃相见。黄色的大漠,除了猎猎风声,多了不绝于耳的金属碰撞声和哀嚎声,黄色的沙也渐渐被殷红的血染了一片。
寒辰焕一边心不在焉地应战,一边却缓缓退到了后方。他清楚慕容卿的实力,天下无双的大将,不是这些在大漠收来的民兵抵挡得过的。纵使他已经将他的军队训练了许久,要抵挡慕容卿这样的师旅,还是不自量力了些。
寒辰焕啐了一口,倏然调转马头:“撤兵!”
招架不住的炼华国军马早已等急了,听到这句话迫不及待地调转马头,落荒而逃。慕容卿却因为丧女之痛杀红了眼,带着军队穷追不舍。
寒辰焕拼死才逃脱,回到炼华国时,只余残兵几许,凋敝不堪。
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竟还是敌不过慕容卿的一支军队?寒辰焕怒从中来,忽然抬手狠狠掀翻了殿内案几,其上瓜果散了一地,瓷器也碎了满地。
乌塔芬娜有些噤若寒蝉,却还是忍不住上前,瑟瑟地喊了一声:“大王……”
“啪!”
忽然,一声清脆的耳光,烧在她颊畔。
乌塔芬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缓缓抬手,迟疑地捂住自己滚烫的侧脸,不可置信地望向寒辰焕。相守七年,他们不是没有过矛盾,却从不曾这样剑拔弩张。他总是会纵容她几分,可是今日,他竟这样,毫不留情地,打了她?
委屈和绝望的泪水立刻涌了上来,乌塔芬娜多想撑住,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一些,可是有一些痛,是从心底裂开的,不可抑制地将所有泪水的堤坝都冲垮。
寒辰焕却不为所动,蹙起眉冷声道:“这便是你干的好事?将慕容蕙带回来,说是可以要挟慕容卿,结果呢?慕容卿不但没有退兵,本王又损失了多少将士?乌塔芬娜,你究竟办成了什么事?本王七年心血,就要这样,断送在他慕容卿手里么?”
寒辰焕有些失控,声音里带了嘶吼的意味。乌塔芬娜不停地掉泪,看得寒辰焕更是心烦:“怎么,你觉得本王错怪了你?你觉得本王……”
“够了!”乌塔芬娜忽然尖声高呼,寒辰焕怔怔地噤声,却依旧蹙眉冷冷看着她。
乌塔芬娜轻轻颤抖着,心里的剧痛已经有些麻木了。七年,她与他,没有过多的缠绵,更多的,是他在筹划他的复位,她在帮他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可是,他们之前的感情,当真就脆弱至此么?她失败,便换来他的冷眼?他对她,除了复仇大计的利用,就没有更多的情分了么?
“寒辰焕……”乌塔芬娜忽然低低呢喃,失神望着他。
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夫妻情分,如果有,又是几分深?寒辰焕将她当做棋子,她心甘情愿;寒辰焕让她只身涉险,她无怨无悔;可是,除了棋子,他到底有没有把她当妻子?
他明明是说过爱她的……
可是,她现在,真的有些怀疑了。
离复位那一步愈近,她愈是迷惘。七年,她甘愿为他成魔,杀人谋命,她甘愿放下所有道义伦常,抛却所有理智。可是他,这七年,除了温存和情话,又为她做过什么?
她现在,当真很想问他一句,到底对她,有没有一丝情意?
可是,她又不敢问出口。她太在乎那个答案,所以也太害怕那个答案。如果那个答案,否认了她这七年来的痴恋,她要如何再活下去?爱他,已是她这一生所有的意义。
乌塔芬娜张了张嘴,旋即又闭上。一张能叫天地黯然失色的绝世容颜,竟在此刻苍白憔悴得毫无光彩。
寒辰焕缓缓消了气,看着乌塔芬娜这副落魄绝望的模样,怔了许久,忽然咬了咬嘴唇,眼底划过一丝嗟叹和悲哀。他伸手缓缓抚上乌塔芬娜的侧脸,慢慢替她拭去泪痕。指腹扫过乌塔芬娜脸颊那一瞬,乌塔芬娜眼中熄灭的光又复明了。
寒辰焕认真地看着乌塔芬娜,眼底有烦躁失落,却也有淡淡的疼惜。乌塔芬娜忽然放声大哭,抱住寒辰焕哭喊道:“我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你一定可以回到夜曦,夺回你的皇位的!夫君,相信我,我可以为你做到的!”
寒辰焕听着乌塔芬娜近乎咬牙切齿的誓言,叹息着颔首:“本王……相信你……”
乌塔芬娜在他怀里轻轻啜泣着。她真的,很容易满足的,只要他愿意这样轻轻抱着她,愿意为她拭去泪痕,哪怕只是愿意温柔地看她一眼,她就愿意相信他是爱她的。只要他给她这样的信念,她就有意念,去为他做任何事。
寒辰焕却无悲无喜,轻轻叹息着。他对这个女孩,终究是有情分的。初遇时她奋不顾身地救下她,断崖上他们视死如归地携手,山洞中他们忘情的抵死缠绵,还有……这七年虽平淡却也温暖的相伴……对她,他是有情的。只是,她同时,更是他复位的最重要的棋子。
既是棋子,亦是妻子,无论哪一个身份,他都想要占有,都不想失去。
可是眼下,这个妻子如果再不能当他的棋子,他还是觉得失望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