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夜晨曦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凤凰长歌,何不高飞归故乡。
佟芊瑶坠楼自尽,就如同这个皇朝的月亮从此陨落,龙凤呈祥的长空,只余寂寞孤龙。
皇后殁了,整个夜曦皇宫彻底跌入无尽的沉痛与悲哀中。皇后素来为人谦和,大度温婉,即便贵为凤凰却也颇得宫人敬爱。在夜曦接连失去了刚出世的太子、梨嫔和皇后之后,所有闲言碎语终于被无尽的沉默所取代。
冰蝶在香舞殿,看着阴沉的天空。此刻她也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面对这个忽然变得死气沉沉的夜曦皇宫,却只知道,归来那时烧得她几近疯狂的仇恨,似乎已经被冲淡了。
在见到寒辰烨接二连三地,像她一样,失去了那么多挚爱的人后,忽然便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生离死别,不论是谁的错,不论能不能报仇,那个人,都永远回不来了。
烟萝轻轻走到她身后,声音依旧乖巧:“娘娘,这天看着要下雨了,尽快回屋里去吧。”
冰蝶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却看着烟萝的脸色,有些哑然失笑:“烟萝啊,本宫看你怎么总是一副话未说尽、欲言又止的样子。”
烟萝乖顺的脸上似乎终于有了些许风吹草动,她怔了怔,又深深埋下头:“惶恐。”
冰蝶笑着叹息:“但说无妨。”
烟萝瑟瑟地抬了抬眼眸,方开口道:“娘娘,皇上宣您去曲荷殿。”
冰蝶有些惊疑,曲荷殿本是皇室贵族避暑纳凉的宫殿,听闻夜曦历代帝王都会带上一些宠爱的妃嫔,在曲荷殿逍遥上一段时日。寒辰烨在这个时候让她去那里,难不成是想避人耳目地逍遥一番?冰蝶被自己这个想法有些吓到,烟萝却满面的担忧。
冰蝶又好气又好笑:“皇后娘娘刚殁,皇上他竟还有心情逍遥?你也是,这是皇命,你何必这么支支吾吾?”
烟萝却有些欲言又止,却还是纠结着开口:“娘娘,恕奴婢直言。皇上告诉过奴婢,娘娘回宫的目的是复仇,并且皇上嘱咐奴婢不可阻挠娘娘。但是娘娘,奴婢恳求您不要在这个时候下手。”
冰蝶有些错愕,错愕寒辰烨对待她这样纵容的态度,也错愕烟萝竟是在担心她此次前去会杀了寒辰烨。
烟萝继续道:“奴婢知道无论如何劝说,娘娘或许都不会磨灭对皇上的恨意,但是娘娘,皇上他真的……真的很在乎娘娘的。眼下皇上受了不小的打击,怕是正一心求死,娘娘,不要趁这个时候动手,可好?”
冰蝶怔怔地看着烟萝。她说得不错,寒辰烨眼下痛失所爱,怕是了无生念,这也确实是她下手的最好时机。可是,烟萝却说,他真的很在乎她?
这究竟是什么天大的笑话?九五之尊的皇帝,会在乎一个卑微如尘埃的叫花么?甚至还那样狠心地,将她所爱的人推向了地狱么?
烟萝看着冰蝶眼中悄然划过的恨意,还是重重叹息了一声:“娘娘与皇上误会太深,奴婢无能为力,只求娘娘行事之前当三思。”
冰蝶冷冷嗤笑一声,脸上却是失神恍惚。
寒辰烨啊,我们之间何来误会之说?
曲荷殿。
眼下正是乍暖还寒的四月,碧绿的池塘中只挺着些许荷茎,让整个曲荷殿显得几分萧索。冰蝶缓缓踱步在朱色回廊之上,朝着池塘中央的水榭走去。寒辰烨背对着她,沉默地坐在红木宫椅上。
冰蝶也不知心里是讽刺还是一种异样的慨叹,只在他身后停驻,微微福身:“臣妾参见皇上。”
可是他,没有任何反应,依旧背对着她,似乎望着满池未开的风荷。
冰蝶等了半晌,耐不住腿酸,兀自直起了身子,嗤笑一声道:“皇上还当真是薄情,皇后娘娘才殁了,皇上却有心思召臣妾前来……”
“为什么不动手?”蓦地,他背对着她,冷声打断了她的挖苦讽刺,声音冰冷如旧,却透着些许刻入骨髓的萧索寂寥。
冰蝶有些睖睁,寒辰烨忽然又开了口:“朕问你,为什么不动手?”
冰蝶怔怔地杵在原地。
“不是恨朕么?现在这里没有任何侍卫,朕也恰好断了生念,这是你复仇的最好机会,不是么?”
冰蝶有些哑然。他这是在催促她杀了他么?佟芊瑶之死,对他带来的打击,未免也太过巨大了……愣了少顷,冰蝶忽然轻哂,淡然道:“臣妾恨皇上不假,臣妾想为白烨复仇也不假,但是臣妾可不想成为历史的罪人,被载入史册,遗臭万年。”说着,她信步直走到寒辰烨身后,“眼下夜曦失了太子,殁了皇后,若是臣妾还趁此害死了当朝君王,那夜曦后继无人,政局势必大乱。臣妾可不想,成为乱世罪人。”
寒辰烨沉默着听她说完,忽然也轻声笑了起来,声音却依旧凄凉寡淡:“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冰蝶有些愠恼,却也哑口无言。她不杀他,或许在一定意义上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也或许是因为烟萝殷切的盼望,但或许,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似乎不想动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拖再拖,一再给自己借口不杀他,一再拖延复仇的日子。
是因为宫中安逸的生活,磨灭了尖锐的恨意么……
冰蝶有些烦躁,却忽然只觉手腕一紧,寒辰烨竟转过身来,紧紧抓住了她。冰蝶有些错愕地抬头看着他。几日不见,他已经清减不少,惊为天人的脸庞也瘦削下来,骨骼分明得令她都忍不住疼惜。皇子和皇后的死,当真是狠狠伤了他吧……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竟也消瘦至此。冰蝶避开他的眼睛,不自然地盯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腕:“皇后殁了,皇上很伤心吧?”
寒辰烨却倏然轻轻笑了:“朕看你这样子,像是在吃醋。”
冰蝶愠恼得很,甩开他的手抬眼瞪着他。不是刚死了结发妻子么?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可是刚撞上他漆黑如夜的眼眸,她就有些后悔了。他的眼睛里,一定装了什么东西,不然为什么每次对视,都让她这样惊惶?
他的眼神啊……虽有哀恸悲凉,但是没有丢掉帝王该有的神韵和凛然。
寒辰烨毕竟还是心中悲痛,也不再继续玩笑话,兀自又转身,扶着栏杆伸出手:“下雨了。”
冰蝶朝水榭外望去。
真的,下雨了。从星星点点的烟雨,在一声惊雷后变成瓢泼大雨,打在明镜般的池塘中碎了一片涟漪。
“皇上。”冰蝶忽然鬼使神差地走到他身后,轻声问道,“皇上对皇后,究竟是如何想的?”
寒辰烨微微回首看了她一眼,冰蝶立刻低下头去。这个人,该不会又要说她吃醋什么的吧……她只是为皇后好奇,好奇而已!
寒辰烨却转回头去,依旧伸手将漫天的飞雨,接在掌心:“朕与她初遇时,也下着这样的烟雨。”
进入往事回忆模式了,有故事听了,冰蝶立刻来了兴趣。
“朕与她,像所有俗套的才子佳人故事里一样,一眼钟情,而后她成了太子妃,朕也许她一世宠爱。”寒辰烨收回伸出去的手,淅淅沥沥的雨水将他的手浸湿,像是天公流下的泪水,“是朕违背了誓言。就像你所说的,自古无情帝王家,是朕负了她。你也是这样想的,不是么?”
冰蝶一愣,正想着怎么回答,寒辰烨却继续说了下去:“可是朕是当真没有想到,她会为了让朕坐上皇位,谋害了三弟。朕于三弟十数年兄弟情分,被她横中涉足,变成了反目成仇,变成了阴阳两隔,朕也因此坐上了这个不受尊敬、不受爱戴、反倒是非议不断的皇位。朕即便是再爱她,也做不到像少年时那样面对她。你说,是朕做错了吗?”他眸中有无尽悲哀,像是在嘲讽自己,透着绝望的凉意,“罢了,你肯定会觉得是朕薄情寡义。”
“不,皇上。”冰蝶忽然打断了寒辰烨悲哀的喃喃自语,寒辰烨闻言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冰蝶定定说道:“若臣妾是皇上,也做不到深爱不移,面对害死骨肉至亲的人,就是面对着仇人,与仇人,又要如何坦然地相爱呢?”
、寒辰烨似乎很是讶异冰蝶的理解,眸中似乎亮起了星辰。
冰蝶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埋下头去:“皇上与皇后娘娘,既是爱人,又是仇人,是这样的吧?”
良久,没有回答。冰蝶正准备岔开话题,却倏然听到他冰冷的声音:“就像是你和朕一样么?”
啊?冰蝶莫名其妙。她和他?那是纯粹的仇人,何来爱恨交织之说?
寒辰烨却步步紧逼:“洛冰蝶,你还不肯承认么?回宫这么久,朕对你无任何防备,可是你为何一直没有下手?不是说恨么?为什么不杀了朕?”他攥紧了她的手腕,力道近乎让她听到了骨骼摩擦的脆响,“朕给了你无数次机会复仇,你却一再放弃。洛冰蝶,你这是对朕有情,难道不是么?”
冰蝶被他逼到了墙角,他深邃的眼眸如同利剑直刺心底,让她一阵慌乱。她拼力挣开他的手,有些慌乱地避开他的视线:“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心中早就有了白烨,对你只有恨。”
“洛冰蝶。”寒辰烨却再度将她抓住,圈在臂弯中,“你可曾认真想过,对白烨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他于危难之中救你,帮你,你对他只不过是对待恩人的感激之情和依赖之意,你却将它错当成了爱意。洛冰蝶,你扪心自问,当初与朕相处之时,难道不曾感到悸动慌乱?被朕冷落之时,难道不曾觉得委屈失落?”
冰蝶怔怔地看着他,脑子却一片空白。现在的她,就像是被窥破心思的孩子,气得满眶泪水,却又无法辩驳。
她怎么敢否认呢?
最初入宫时,白烨的确是惊艳了时光的那个人。白烨是她的师父,让她从一个不修边幅的叫花成长为五品惜嫔,让她在寂寥岁月中有了依靠。可是或许正如寒辰烨所说,对这个雪中送炭的人,究竟几分情愫,又是几分感激,她是真的不明白。
可是,与寒辰烨的相处时的心境,却全然不同。
是当初在九乾宫两人遭遇刺杀时默契配合的心心相印,是当初寒辰烨舍身救下她时的感动和心疼,是那夜肌肤相亲的慌乱和悸动,是后来被误解被抛弃的绝望伤心,更是现在,即便心里告诉自己恨他,却怎么也不肯动手的自欺欺人。
冰蝶怔怔流下泪来。
寒辰烨,你凭什么。
寒辰烨却倏然放开她,兀自道:“你知道么?朕最初与皇后决裂时,日夜都沉浸在痛苦中。明明是深爱的人,却无法再全心托付。爱恨交融的痛苦,让朕当时几度崩溃。可是后来,朕渐渐地,没有之前那么痛了。洛冰蝶,是因为你,让朕觉得除了困囿于爱恨纠缠的过去,还有些别的东西可以期待。”
冰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可是眼泪在不断地跌落,模糊了视线。寒辰烨他,这是在向她表明心意么?他从很早之前开始,就从那段已经无法愈合、无法复原的旧情里走出来,爱上了她这样一个卑微的女子吗?
寒辰烨忽然失笑,抬手替她拭干泪痕,她终于得以看清面前的他,瘦削清癯,眸光中是让人近乎沉溺的温柔:“朕为你做的一切,你都不曾看到过么?”
小女何幸,能得君王宠爱。
心中的烦乱和惊惶让冰蝶彻底崩溃,她拼力推开寒辰烨,哭着跑了回去。
简直就像是天大的笑话。
她的仇人,爱上了她。而她的仇人还说,她对他也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