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仇恨点燃的冰蝶,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又恢复了聚焦。只是奈何寒辰煜在身边,冰蝶藏起眼中狼藉的仇恨一片。可是这一切,寒辰煜哪里会看不出来。
他轻轻一笑,并不多作言语。
寒辰烨到的那一日,正是秦卿朔被押往刑场斩首示众的日子。
冰蝶有些绝望地跟在押送秦卿朔的车马后,看着囚笼里的那个少年身体精瘦,乌黑的眼睛里漾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冰蝶像是追着一片飞羽,一片被寒风吹得飘摇浮沉的飞羽,可是却争不过风的速度,离那飞羽愈来愈远。命薄如纸,那个善良的少年,怎么可以这样死去!
倏然,押送的车马停了下来,围观犯人被押去刑场的群众也安静下来。冰蝶拨开人群,奔到秦卿朔身边,透过冰冷的栅栏握住他瑟瑟发抖的手。
秦卿朔抬起头,清瘦的面容上虽有恐惧不甘,可是澄澈无瑕的眼眸里却有着与他年纪不相衬的释然:“姐姐,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冰蝶眼睛陡然酸了起来,却找不出任何方法能够救下他,只能相对无言。那一刻,她是那样真切地感受到,她有多渺小卑微,在所有命运的玩弄之间,毫无还击之力。
身后的人群忽然不安地躁动起来,有隐隐马蹄声传来。冰蝶开始没在意,可是在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惊叹后,她才终于缓缓回过头。
那一瞬,时间宛若静止,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他一如昔日的睥睨众生,一如初见的妖魅狂狷,一如记忆的绝世容颜。
可是再次相见,他们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冰蝶只觉得天地都安静了,安静到只剩下心中一片虚空的她,和那个跨坐于马鞍上的寒辰烨。隔着人群,却又近在咫尺。
冰蝶听见了愈来愈乱的心跳,眼睛忽然再也挽留不住那些倾泻而出的泪水。
寒辰烨,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曾经待我那样好,可是却又那样决绝地害死了白烨?为什么非要将你我逼到势不两立的地步呢?
她是那么不想恨他。
可是,寒辰烨,他亲手将所有曾经给过她温暖的回忆,一并化作了浸血的篇章。
寒辰烨依旧挂着一副处变不惊、天下在握的笑容,于人群中缓缓勒马。一睹天子龙颜的民众都不禁兴奋地高呼,有一些懂礼数的便喊着“皇上万岁”。寒辰烨却全都付之一笑,黑曜石般的眸子却将炽热又冰冷的目光投向了冰蝶这边。冰蝶唯恐被他看见,立刻将头埋下去。寒辰烨却一眼看到人群中那个满面泪痕、憔悴狼狈的她,心中微微抽痛,可是笑意却更深。
烟越州知州带着几个随从上前,毕恭毕敬地下跪:“臣等恭迎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寒辰烨却依旧望着冰蝶,淡然道:“烟越州物阜民丰,人杰地灵,近几年来更是昌盛太平。尔等治理有功,朕定当封赏。”
知州大喜过望,叩首谢恩。
寒辰烨的声音却骤然冰冷下来:“只是,今日似乎在押送什么犯人?”
知州脸色一白,让皇帝当场看到押送罪犯,不摆明了烟越州治安不好么?要是皇帝老儿怪罪下来,他可是要吃大亏。邢大人却不卑不亢地走上前来:“禀皇上,臣以为犯下滔天之罪不可饶恕,故欲将其斩首示众。特意选在今日,也是希望皇上看到,微臣秉公执法,端正民风。”
知州暗暗啐了一口,这邢大人虽说的确刚正不阿,但是拍起马屁来也毫不含糊嘛。
寒辰烨却半笑着盯着囚笼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年。在寒辰煜鸿雁托书中,他已经知道了这个秦卿朔与冰蝶所经历的种种。读信时,他便对这个血气方刚、古道热肠的少年颇为欣赏;如今见到他,更是觉得心生怜爱。
更何况,是他救下了冰蝶。虽然他安排了人去拦截随波漂远的木筏救下冰蝶,但是似乎被这个少年抢先了一步。但就他救了冰蝶冲这一点,寒辰烨便要用尽一切办法,保住秦卿朔。
寒辰烨微微扫了一眼邢大人,淡淡道:“朕相信人性本善,凡事没有绝对。纵使是恶贯满盈,犹有再造之能。传令下去,大赦天下。”
知州一边庆幸着寒辰烨没有责难他,一面滔滔不绝地赞颂皇帝英明、皇帝仁慈、皇帝恩泽天下。邢大人却微微变了脸色,看了眼刑车上的秦卿朔。那可是弑父之罪啊,这等罪都赦免,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
哦不对,寒辰烨的话就是王法。
邢大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只得挥挥手:“放了他。”
冰蝶始终埋着头,却听闻此言激动地看着刑车上的枷锁被打开,秦卿朔大哭着一把抱住冰蝶。冰蝶心中万分感念他劫后余生,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落。
“还当她会因此笑一笑呢……还真是爱哭啊……”寒辰烨蓦然自言自语了一句,唇边挂着比阳春晨曦更温暖的笑意。而后,他又在冰蝶身边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
乌压压的人群,那个苍白脸色的翩翩公子总是很显眼的。寒辰烨很快便寻觅到寒辰煜的身影,而寒辰煜此刻也正抱胸朝他浅笑。
做得很好,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完满。
你这次玩得可有些过火,要不是我看着,这丫头早寻死觅活去了。
此番恩情,朕定当铭记,回去请你喝酒。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你了。把她带回皇宫。
放心吧。
“皇上?皇上?”李公公见寒辰烨一直出神地望着远处,伸了只手到寒辰烨面前晃了晃,“您想什么呢?”说着,李公公也顺着寒辰烨的视线望去。可是寒辰煜早已背过身去消匿无踪。
寒辰烨收回目光,倏然轻笑。
他该是庆幸的,有这样一个心灵相通的弟弟。方才所有交流,他们都是用眼神解决的。他应该庆幸,寒辰煜,这样一个知心知己的七王,不是敌人。这次,还真的多亏他了……寒辰烨眸光微微闪动,笑意中怀了感激。
冰蝶似乎仍在刻意躲避他,他也轻轻一笑。现在不见也罢,反正很快,她便会回到皇宫,与他朝夕相对了。于是他轻声道:“带朕去烟越州最穷困的地方看看。”
知州一面连连称是,一面拍着马屁与寒辰烨一路远去了。围观的群众有些散了,有些还满怀兴趣地跟着寒辰烨一行人。冰蝶这才敢抬起头来,望着马背上那峻拔出尘的背影,眼神渐渐迷离,可是心脏一下又一下的抽痛在提醒着她——那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是害她失去挚爱,失去所有寄托和依靠的仇人。
白烨死了,而寒辰烨还活着。
冰蝶咬牙切齿。凭什么他是皇帝,就可以这样操纵人的生死呢?凭什么他高高在上,就可以残忍地拆散天下有情人呢?
寒辰烨,我恨你。
我要让你也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要你经历所有我所经历过的痛苦,然后再杀了你。
寒辰烨,你等着,从此洛冰蝶,只为复仇而活着。
“看样子你恨皇上?”倏然,一个玩味的调侃传入耳中,冰蝶被吓得全身一个痉挛,跳起来看着身后猝不及防出现的寒辰煜。
“七殿下……哈哈哪里的话……我我……我哪里敢……”
“哦?”寒辰煜忽然凑近她,灰冷的眼眸紧锁住她的双瞳,“那你眼睛里怎么满满的杀气?我听说是皇上射箭害死了你那个情郎,你这满眼的恨意,不是恨皇上还能是谁?”
冰蝶脸色惨白。这么快就被寒辰煜看破了吗?要死啊,寒辰煜可是寒辰烨同宗同室的兄弟,他要是告密,别提复仇了,估计还没到寒辰烨身边就先被处死了。冰蝶警戒地后退着,不死心地掩饰道:“七殿下你误会了。虽然我很难过,但是也没那个胆量去记恨皇上的……”
“你这是要去哪?”寒辰煜却依旧顶着一张清逸却欠扁的贱脸凑上前来,“是想趁我不备溜进皇宫,然后完成你的复仇大计?”
卧槽寒辰煜有毒啊……冰蝶极其恐慌地看着他,心中却不免绝望。她余生所有信仰,都交付给了仇恨。如果不能杀了寒辰烨,那谁来为白烨的死负责?谁来祭奠她挫骨扬灰的爱情?为什么命运始终和她做对?她真的好不甘心……
寒辰煜却缓缓直起腰:“我劝你还是省省吧,就你那智商,还想去报复皇上?依本王看,你还没走到皇上跟前,就被乱刀砍死了。”
寒辰煜的语气并不严肃,反倒带了几分调笑。冰蝶有些讶异,她想要他亲爱的皇兄的命啊!他居然能做到这么淡定?当真是觉得她太弱渣,战斗力为零么……冰蝶有些愤愤不平。寒辰煜却看着她一脸愠恼神色,不禁笑出声来:“怎么,你不服气?那本王来给你数数。第一,你初次选秀,被自己的丫鬟当众陷害还不知还击,结果被打入焚香坞。第二,你好不容易被册封了惜嫔,结果被梨嫔一把下了麝香的伞诬陷成谋害皇后的凶手,被打入寒玉宫。第三,几经辗转,你恢复了惜嫔的身份,可是又被碧姝下了药,红杏出墙、假怀孕欺君两重罪又将你打回原形。第四,你说你要是能一辈子当个宫女平平淡淡也就罢了,可是你当个宫女还要被碧姝借刀杀人,成了险些害皇后流产的凶手。第五,你为了救秦卿朔,脑子被门夹了吧?居然信任赵长书那样的人,被卖到了青楼。若不是本王救你,估计你现在早就……”
“好了不要说了!”冰蝶越听越窝囊,气急败坏地喊道。话说这些事情他怎么都知道啊……
寒辰煜却放声大笑起来:“你这样蠢,还妄图和天下第一腹黑的皇上作对?何谓以卵击石啊!”
冰蝶沉默了半晌。他说得很对,自己是真的很愚钝。对这些勾心斗角、阴谋算计,看不出也躲不过,次次都正撞在枪口上。以她的能力,怎么可能替白烨报仇……真的,好无能啊……冰蝶白皙的脸陡然失去血色,明亮如溪的眼眸再次失去聚焦。
不能复仇,那她这余生,还能做什么……
寒辰煜却看着她莫名悲哀的神色,倏然哂笑道:“罢,你若当真想复仇,本王倒是可以先教给你一些与人斗与天斗的经验技巧。”
冰蝶原本耷拉下来的脸陡然抬起,可是眼眸中写满了惊讶。这个七王感情也不是省油的灯?居然帮着她复仇?该不会想借此谋反吧?卧槽看不出来啊!
寒辰煜却满脸黑线地看着冰蝶脸上丰富精彩的表情包,轻咳了两声:“今日起,本王就是你的新师父了。本王只教你一些为人处世的技巧和一些兵法,至于会不会用、如何用,便看你自己的造诣了。”
“兵法?”
寒辰煜颔首:“勾心斗角,无非只是没有刀枪铁马的战场。本王不会教你如何去害人,只会教你如何识破阴谋诡计,如何八面玲珑地应对世事。当然,你若要用所学去杀人放火,本王也拦不着你。”说着,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冰蝶睖睁,看着他病态的脸庞和不可一世的笑容,忽然问道:“为什么?”琥珀色的眼眸中盛满了疑惑和不解,“为什么你要帮我去害你的皇兄?他是你的骨肉血亲,可我什么都不是。”
寒辰煜却倏然牵起她的手,带她朝着一辆马车走去:“本王何时说过要帮你?”
诶?冰蝶懵逼。
寒辰煜却蓦然回首,冷漠而清浅地一笑:“本王教给你这些,是因为本王坚信,你根本做不到那一步,你不可能与皇兄抗衡,你杀不了他。只是本王不忍心看你在复仇之路上死得太早。”
冰蝶听着这话却蓦然有些生气。这个寒辰煜,挖苦人真是一绝!她还偏不信了,她满腔怨恨都化作了利刃,她的灵魂都变成了罗刹,怎可能杀不了那个寒辰烨!
“喂,我们去哪里啊?”
“诶?秦卿朔呢?”
“你是哑巴吗?说话!”
寒辰煜却一把抓住冰蝶扑打他的小手,冷笑道:“去竹雨阁,那里是本王的避暑之地。秦卿朔本王自已安排了人照料,你无须挂念,本王猜你一个复仇之人,也不想拖着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成累赘。还有——”说着,寒辰煜捏着冰蝶的手腕,微微加大了力道,冰蝶立刻听到骨骼的清响,“你不是跟着白烨学过诗书礼节么?应该知道现在要如何称呼本王。”
冰蝶全身一个哆嗦。
“七殿……不……”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