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蝶被分配到了月涟园寒香阁住下。她才放下行李,身后朱门便吱呀清响。她回头看去,竟是公孙锦。冰蝶正要乖巧地盈盈一拜,公孙锦却先她一步跪下了:“奴家参见皇后娘娘。”
果然,公孙锦那样精明的人,一眼便识破了她的真身。
明人不说暗话,冰蝶也不矢口否决,便莞尔笑道:“如今我也不是皇后了,还需尊称您一声嬷嬷。”说着,冰蝶躬下身扶起公孙锦。
公孙锦这才抬眼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却熟悉的少女。眉眼是素淡的,那股子气质和风雅却不是常人能及的。她还记得在故事的最初,冰蝶也不过是个替嫁入宫的乞儿,言辞粗鄙间却不乏狡黠灵动,硬是凭着机灵和聪明在这深宫中存活了下来。她那时候就看得见,这个丫头野心大得很。
果不其然,后来,冰蝶一路平步青云,成为九天之巅的凤凰。
她公孙锦不会看错人。
一如现在,即使改了容貌,她也认出了故人。
“奴家愿鼎力协助皇后娘娘洗清冤屈,重回后位。”公孙锦低眸,虽是为人臣子的谦恭话语,可是公孙锦这人就是这样,多么卑微的话语,都说得那样不卑不亢。这也是冰蝶最欣赏她的一点,想来公孙锦年少时也是个风华绝代、不输须眉的女儿。
冰蝶笑着颔首谢过公孙锦,却蹙起了眉头:“我暂时不能暴露身份,可是我行走宫中最大的威胁便是我的声音。若是身份暴露,那乌塔芬娜势必警觉,我也无从调查出真相。”
公孙锦深以为然,却从容不迫地作揖一拜:“娘娘无须担心,奴家自有办法。”
不愧是万能的公孙大娘!冰蝶喜出望外,激动地一把抱住了公孙锦。公孙锦似是有些意外,却无奈地一笑。
说什么母仪天下,说什么风姿绰约,气度卓然,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这一次选秀,与上一次的流程大体相似。先是琴棋书画、女红烹饪的基本技艺考核,而后太后将于御花园再次举办诗词会,试才选秀。
这第一关,便是女红。
仿佛当初的情节再度上演。冰蝶还记得,当初她是怎样缠着碧姝给她绣了一幅滥竽充数。可是故人都已换了新颜。想起那个恶毒之至的碧姝,她此时竟也没了那么多憎恨,反倒多了些嗟叹欷歔。
不过……
话说回来,女红还是一大难题啊……
虽然白烨(寒辰烨)教过她些许,只不过……动动脚趾头也知道,一个男人教一个女人女红,那水平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说公孙大妈啊……说好的帮我呢?这么出题为难我是几个意思?
冰蝶一手捧着绣捧,一手持着针线,对着洁白的丝绢出神了许久。直到……直到,她被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哟,逞口舌之快,到头来还是输在了女红上么?我就说,这般粗鄙的模样,又怎么可能凌驾于本小姐的头上。”
这尖酸刻薄的语气,引得冰蝶立刻在腹中骂了句爹,才作出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回过头去。
是那日那个百般刁难她的鹅黄色衣衫少女。后来,冰蝶知道了她的名字——谢玖馨,听闻是江南一带最负盛名的官宦世家谢家的三千金。也难怪,没有这样殷实的家底和强大的后台,她也养不出这样刁蛮的性子。
不过,敢在她国母面前自称本小姐???还要不要命了?虽然说,她在之前从没把皇后这个头衔看得那么重,可是如今,她愈来愈想夺回属于她的后位,回到寒辰烨的身边。因为,这个后宫忽然多了这么多莺莺燕燕,她再怎么豁达也不能安心。寒辰烨的心会不会就此变了,她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也更为气恼和焦急。冰蝶在心里咬牙切齿了一番,发誓等她回到后位一定要把这个谢玖馨好好整一番,可是面上却笑着:“是谢妹妹,姐姐疏于远迎,还望妹妹见谅。”
谢玖馨好看的眉眼抽搐了一下,她摆明了是挑衅来的。可是冰蝶愈是这样淡然超脱,她却愈是嫉妒得发狂。谢玖馨愤愤地甩了甩袖,高傲地扬起头:“邱素荷,你那日不是出尽了风头么?怎么又这么一副憋屈的模样?”
冰蝶勾起一笑,谢玖馨却怔了怔。这天下的笑有许多种,可是冰蝶这个笑,是她见过的最捉摸不透的笑。似乎有着宽宥,有着讽刺,有着嗟叹,有着恶毒。
冰蝶却缓缓开口了:“不知谢妹妹可还记得,那日公孙嬷嬷教的梵心律?”
谢玖馨更是睖睁。
冰蝶的笑意似乎凝结在了脸上,更添森冷:“梵心律第二十六条,宫中遇人须先行礼。依长幼贵贱,次第不等。谢妹妹与我同为秀女,身份上算是平起平坐;论年岁,我长妹妹三岁。所以,妹妹该先给我行礼才是。”
谢玖馨立刻气结,扬起掌便欲扇过去,冰蝶却不躲不闪,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便是那股坦然淡定的笑,让谢玖馨停住了。那股森冷沉静的笑,分明在说,你若是真敢动我,便是违逆了宫里的规矩。
没想到一介草民,咬起人来也这样厉害。
谢玖馨气得不行,却不好再发作,极力忍着怒气,不情愿地微微福了福身子。她堂堂谢家三千金,何时受过这等气!谢玖馨拼命地忍住怒火,却早已恨得咬牙切齿。
冰蝶冷冷嗤笑一声,却也作罢,摆摆手离开了。
到底是新人,到底是年轻,那点心思一览无遗地写在脸上。
她知道谢玖馨从此记恨了她,也知道以这样的节奏下去,她估计得在这群秀女中得罪不少人。可是,愈是这样,愈是容易格格不入,愈是容易脱颖而出,不是么?
为了见到乌塔芬娜,她必须通过这次选秀,否则累得半死跑回皇宫却被埋没在这群秀女中,那**就很尴尬了。
不出几日,便到了交女红成品的日子。冰蝶揣着一块丝绢,佯作漫不经心地偷看前边几个秀女的绣品。
不是鸳鸯戏水、游龙戏凤,就是红梅映雪、接天连叶。虽然手艺是精湛不错,可是这些题材总归是太老套了些。冰蝶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却很快垮了脸。说白了是自己不如人家在说风凉话罢了……冰蝶偷偷看了看自己掖在袖子里的那块丝绢上的图案,不禁满脸黑线。
这一关,真的只能靠公孙锦的关照通过了。
很快公孙锦走到了她面前,冰蝶盈盈一拜,抬眼偷偷看了一眼公孙锦。公孙锦的瞳孔是灰黑色的,沉静而淡然,能给人无形的压力,却也能给人瞬间安定下来的信心。冰蝶从公孙锦眼里,读到了后者。
毕竟有约在先,公孙锦一定会帮她的嘛,嘿嘿。于是乎,冰蝶很放心地把丝绢拿出来塞进了公孙锦手里。
公孙锦心领神会地把丝绢揉成一团塞进袖中,可是,公孙锦还是瞥到了一眼那块丝绢上的图案。连公孙锦这样淡定的人,也不禁黑线了一脸。几团各种颜色的丝线缠在一起,人不人鬼不鬼的图形,旁边还偏生用漂亮的蝇头小楷题了几句诗。真的是……好抽象派啊……皇后娘娘,一别多时,您老这女红还当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冰蝶也嘿嘿一笑,很不要脸地用眼神表示:徒儿学不好,都是师父的问题咯。
公孙锦略带无语地抬眼看了看不要脸地笑着的冰蝶,也不多言语,将那块丝绢好好地藏在袖中便要往下走去。可是,一个尖利刁钻的声音响起:“公孙嬷嬷,你为何不仔细看看邱素荷的绣品?”
循着声音望去,是谢玖馨。
冰蝶立刻一万个草泥马,这谢玖馨真心跟她杠上了是吧?
谢玖馨却不依不饶:“公孙嬷嬷,每个秀女的绣品您都会过目,为何邱素荷的您却看也不看直接收入囊中?莫不是有意包庇?”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教引嬷嬷与秀女勾结串通,可是死罪。
公孙锦却不紧不慢地转向谢玖馨,一步步款款走向她。莲步轻移之间,尽显风姿傲骨。冰蝶看着,都不禁惊叹。不愧是公孙锦,在这样被质疑的情境下,依旧这样淡定娴雅。
谢玖馨也被公孙锦的步步逼近吓住,脸上的嚣张气焰退散了不少。公孙锦站定在谢玖馨眼前几步,柳眉一挑,凤眼微斜,凌厉的气势立刻将谢玖馨的气焰全部扑灭了去。
“怎么?你质疑老身收了邱素荷好处,刻意包庇她?”四两拨千斤,幽幽一句反问,谢玖馨立刻说不出话来。公孙锦冷哼一声:“那老身倒要问问你,梵心律第九十八条说了什么?”
谢玖馨脸色立刻白了。
公孙锦冷冷一笑:“宫中为人处世须以诚相待,不得疑心重重。检举须有证据,口出狂言者,杖刑四十。”
谢玖馨额上沁出涔涔汗珠。
冰蝶看着,松了口气。公孙锦的气势,她完全无需担心。
见谢玖馨不再反驳了,公孙锦冷冷一甩袖,正要接着去收下一个秀女的绣品,却响起了另一个清脆冰灵的声音:“公孙嬷嬷,我们不是怀疑您,只是须确保选秀公正。既然谢姐姐提出了此话题,公孙嬷嬷若是心中坦荡,何不将邱姐姐的绣品拿出来与我们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