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万死不辞地替他奔劳颠簸,他又为何任你一人独自辛劳?”
冰蝶之前所有的士气和笃信在听到这一句诘问后溃然崩塌了。心底仿佛有什么深埋的哀怨再度萌发,把她所有自以为已不会再流的泪水,都一并冲垮。
夏久寒明显看见冰蝶脸色的骤变,冷冷道:“他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不是么?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还执迷不悟?人心凉薄,为谁倾尽真心都是不值的。洛姑娘,老朽这是最后一次奉劝你,放下你的执念和所谓良心吧。这世间不会有谁真的惦记着你的好。”
冰蝶低下头,眼前蒙上一层氤氲的迷雾。她怎么会忘记,寒辰烨将她推开时决绝漠然的样子。她被世人认定是妖女,他不能失去世人的仰慕,所以他选择了天下,抛弃了她。她不怨他,只是这样残酷的事实被夏久寒这样残酷地提起,还是击溃了她所有防线。
夏久寒略带讽刺地看着冰蝶颓然跌坐,单薄的身子似在微微颤抖。等了许久,冰蝶才似乎终于平静下来,缓缓抬起了头。夏久寒便也勾唇一笑:“洛姑娘这下可是想通了?”
冰蝶沉默了须臾,倏然缓缓问道:“听夏道人方才那番话的意思,想来夏道人曾经亦是情网中人?怕是被薄情人伤透了心,才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的吧?”
夏久寒方才还笑着的脸骤然僵滞,清淡剪水的双瞳凝满了不可置信,可是那些不可置信,很快被愤怒取代。像是结了痂的伤疤被人无情揭开,他倏然暴跳如雷地狠狠掀翻了案几:“洛冰蝶,你别不识好歹!”
冰蝶被他巨大的掌力微微震颤,稳了稳心神方继续道:“可是啊,夏道人,你因为被情背叛,变成了如今这番扭曲阴郁的模样。可我同样是被抛弃,我心里却没有恨呢。夏道人,这便是我们的不同。”冰蝶说着,站起身来直视着夏久寒黑夜里被怒火点燃的眼睛,“他爱不爱我,那是他的事情;我爱他,却是不需要理由的。纵使他再如何抛我、弃我,我也断然不会作出伤害于他的事情,更不会因此迁怒旁人。夏道人因为一个人的背叛,而将整个天下的人都认定是薄情寡义的,岂不是太过荒唐?”
夏久寒因震怒声音在轻轻发颤,可是语气里明显已是动摇:“洛冰蝶……你是不是糊涂了?竟敢教育我?”
“是夏道人糊涂了。”冰蝶不疾不徐道,“是夏道人活了十九年,没活明白这人世的道理。”
夏久寒喘着粗气,定定地看着冰蝶。黑夜中四目相对,彼此的容颜都被黑暗模糊,可是彼此的心境,却是洞悉明了。过了很久,夏久寒终于缓缓长舒了一口气:“你当真是与常人不一样……”他摇着头轻叹了一声,竟兀自扶起了烛台,引燃了那只余半截的白烛。冰蝶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眯起了眼睛,待适应过来,才惊觉夏久寒竟跪在了她眼前。
“夏……夏道人,你这是做什么?”
夏久寒轻笑道:“罪民在此,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冰蝶一怔:“你知道我是谁?”
夏久寒笑了笑:“初见娘娘时,罪民为娘娘卜过一卦,可还记得?”
冰蝶思索着,记起来刚来的那日,在街上被一个卜卦老人攥住。当时那卜卦老人便说她有凤凰金命,看来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多有得罪,还望皇后娘娘见谅。”
冰蝶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夏久寒,不禁赞叹这个人变脸真是比变天还快,前一秒还嚣张地要杀掉她,现在却恭恭敬敬地跪在她面前。
夏久寒却似乎看出了冰蝶的心思,笑道:“娘娘说得不错,罪民的确是因曾被背叛过故而迁怒世人,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只是娘娘方才那一番话,让罪民豁然开朗了。”
看来她这三寸不烂之舌还是挺管用的。冰蝶满意地一笑,把夏久寒扶了起来:“我现在也不是什么皇后了,被逐出宫,庶民而已,夏道人无须如此多礼。”
夏久寒却浅笑着:“老朽看,娘娘命数多转,此番被逐出宫不过是一劫,将来还有峰回路转之势。只是,娘娘需谨记,老朽算出娘娘命格里有生死一劫,除非抛开一切,否则必将一无所有。”
冰蝶听了眨了眨眼睛,她素来是不信这些命数啊算卦啊的,只是看夏久寒的脸色那样认真严肃,她反倒有些紧张起来。
峰回路转?她还能回到寒辰烨的身边么?
生死一劫,一无所有?她又将要失去什么呢?
想了半天,冰蝶还是决定不理会这些玄乎的话:“既然如此,现在夏道人可否告知我,为何我能从万毒虫阵中无伤而返?”
夏久寒挑了挑眉雪白的眉毛:“这不是老朽不想告诉娘娘,是老朽当真不知道。百年前的事情,只有百年前的人知道,恕老朽爱莫能助。”
冰蝶闻言,未免失落地点了点头,兀自喃喃自语道:“那这样烨要怎么应付乌塔芬娜呢……”
夏久寒清淡的眸子倏然射出寒光泠泠,雪白的双眉倒竖:“你说谁?”
冰蝶被他骤然冰冷的语气一惊,瑟瑟地道:“当今圣上……寒辰烨啊……”
“不是这个,你还说了什么人?”
夏久寒的语气凌厉,不留丝毫回转的余地,冰蝶被他吓得有些害怕了:“乌塔芬娜……”
在那一瞬,冰蝶看见夏久寒的眼神从惊愕变为震怒,进而是夹杂着些许悲哀的仇恨。
“便是这个乌塔芬娜,设计让你被逐出宫的?”夏久寒极力克制着嗓音的颤抖,问道。
冰蝶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索性道:“我不知道。当时她提出要与我共进万毒虫阵,能安然无恙地那个便是假的皇后。可谁料进去之后,我竟毫发无伤,她倒是忍着没施展蛊术,受了重伤。所以我被认定是妖女,她成了皇后洛冰蝶。但我究竟是如何从万毒虫阵中生还的,是否有人在背后搞鬼,这正是我不明之处,也正是我来找夏道人的原因。”
夏久寒沉吟了少许,倏地敛眉道:“娘娘,老朽愿与娘娘回宫,会一会那乌塔芬娜。老朽自会让真相大白,让娘娘重回凤位。”
冰蝶眸中划过一丝惊喜,连连道谢,却隐隐察觉到,乌塔芬娜,或许与这个夏久寒有什么联系。
冰蝶决定先带夏久寒去与长公主寒月和付锦棠她们会和,再一同回宫。离开望秋山庄之前,夏久寒将噬魂洞里所有被关押的少女放了出来,若璃也获得了自由。冰蝶笑着看着夏久寒:“没想到竟能说服夏道人,荣幸之至。”
夏久寒已是戴上了斗笠蒙上了面罩,又恢复了初见时佝偻老翁、不露真容的模样。他闻言只轻声笑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冰蝶却为他挡住了脸而觉得有些惋惜。毕竟那样惊艳绝伦、俊逸出尘的脸世间少见啊。只不过也难怪他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那样年轻的容貌,却满头华发,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诡异的吧。
启程后,舟车劳顿了数日,总算回到了寒月她们的住处。长公主寒月见冰蝶终于安然无恙地归来,欣喜地一把抱住了她:“一去这么多日,你可吓死本公主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皇兄非杀了我不可。”
寒辰烨吗?冰蝶无奈地笑笑:“他哪里会为了我……”说着,她又有些伤怀了,便打住了这个话题,笑道,“公主殿下,我带来了一个人,他或许能帮我们重回夜曦。”
寒月这才发现冰蝶身后跟了一个人。身形佝偻,消瘦苍老,一袭白袍在他身上宽大得仿佛随时会被吹走。头上的斗笠和面罩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搞得这样神神秘秘。是何许人也?寒月兴致勃勃:“这位是……”话还没说完,寒月的手便被夏久寒一把拉了过去。
冰蝶无语地看着夏久寒摩挲着寒月的手念念有词,一面看着寒月错而惊惶不知所措,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这个夏久寒,逢人就得先算上一卦故弄玄虚么?
“哟……这姑娘……”夏久寒忽然开口,依旧是他那干涸枯朽的声音,冰蝶听了这么久倒是习惯了,但寒月就不一样了。看寒月花容月色的小脸上惊恐的神色就知道,这个声音给她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夏久寒却乐在其中,每次给人算卦弄得人心神不定是他最大的爱好了:“依老朽看,姑娘是天生的富贵命,衣食无忧,雍容华贵。只是总以假面貌示人,神秘莫测……”
夏久寒讲着,冰蝶和寒月都睁大了眼睛。不得不说,这个夏久寒算卦是有一手啊……寒月的确易容了得,以姚之禹的身份瞒天过海了许久。这都能算出来?
夏久寒继续摩挲着寒月的掌纹,倏地沉吟了少顷,方迟疑着道:“不过……姑娘命中将有遇到一个人。从此之后,富贵荣华,悉数散尽,沦落天涯,香消玉殒。姑娘切记,不可对生命中任何人倾心以待,以求万福。”
寒月听着脸色变了变,冰蝶却有些无语了:“我说夏道人,你怎么跟谁算卦都这个套路啊?跟我也是说命里有生死一劫,须抛开一切。跟公主殿下也这么说,你是不是江湖骗子啊?”
夏久寒透过面罩瞪了冰蝶一眼:“皇后娘娘,你怀疑什么都可以,不能怀疑老朽算卦的本事!”
寒月却干笑着,有些担心地问道:“敢问这位老先生,这个人是谁?这一劫将会是怎样的劫?”开玩笑,沦落天涯香消玉殒?她能不担心么?
夏久寒面罩后的花白眉毛簇成一团:“恕老朽直言,从没见过这样的命数,老朽也参不透这个人是谁,更堪不破这一劫将会如何,只能奉劝姑娘万分小心,万万不可轻易交出真心。”
寒月皱着眉,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