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人世有什么辞藻可以用来形容眼前这个夏道人的话,冰蝶只能想到惊艳二字了。
满头白发如天山暮雪散落至腰间,勾勒出他清癯而峻拔的身姿。抚琴的双手虽刻满岁月的刀锋,却不掩那一份劲节风流。
然而,最妖异惊悚的,还是他的那张脸!明明是百岁高龄,明明是白发如雪,明明声音和手背都证明着他的苍老,可那张脸,偏偏生得如同双十年华的少年。瘦削的轮廓,坚挺的眉骨,俊如雕刻的五官,还有桃色双唇凝结的那一缕讥诮笑意,分明是个风流的俏公子!
冰蝶看得目瞪口呆,夏道人便也一直噙着讥诮的笑意打量着冰蝶,良久,方道;“洛姑娘看来,对老朽的容貌很是讶异?”
他一开口,那如同破旧的铁罐摩擦的声音便将一切美好都打碎了,冰蝶立刻回过神来:“夏道人……说笑了。”
夏道人笑笑:“说吧,你有何事?”
冰蝶甩掉所有疑惑和讶异,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搞清楚自己身上隐藏的秘密:“夏道人,冰蝶此次前来拜访,为的是打听百年前蛊术之谜。百年前,蛊术盛行一时,最终被寒天胤判为禁术,天下灭迹。可是,冰蝶不久前入了百年未破之阵——万毒虫阵,却发现能控制那些毒虫。冰蝶自认不通妖法,不知当时是如何做到的,故来请教夏道人。冰蝶,与百年前失传的蛊术,可有何关联?”
夏道人不疾不徐地拨弄着琴弦,一面饶有兴味地看着冰蝶,三两声不成曲的旋律让山涧流水也显得清明。
等了半晌,夏道人也只是笑着拨弄琴弦,并不作答。冰蝶等得有些心虚了,一面暗忖着这个夏道人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面堆起笑脸准备追问。夏道人却不偏不倚地在此时开口了:“洛姑娘,不是我不帮你。只是蛊术这等事,失传百年,我也不知道啊。”
诶?冰蝶愣了:“夏道人不是活了百岁有余么?对当年的事,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夏道人倏地站起,一对桃花眸中带着盈盈笑意:“洛姑娘,这事要问,你得问第二任夏道人了。”
第二任夏道人?冰蝶彻底晕了。
夏道人忽然向她走来,攥着她的衣袖把她拽到了栏杆边。徐徐湖风拂过,携着清香袅袅,倒令冰蝶一时间心旷神怡,将所有疑虑都置之脑后了。
夏道人对着湖面,笑道:“姑娘是听说,夏道人活了百岁高龄,无所不知,故来打听。可姑娘有所不知,什么百岁高龄,只是夏家人杜撰出来的一个传说罢了。”
冰蝶愣愣地盯着他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带着几分讥诮,几分慨叹。
“真正的夏道人,是我的曾祖父。他当时身为道人,行走江湖招摇撞骗,谈天说地故弄玄虚,倒真的糊弄了不少人,一时被传为活神仙。临死时,他不愿夏道人的传奇就此落幕,不愿夏家的荣华富贵就此告终,便让我的祖父继承他的衣钵,继续扮演夏道人的角色。为了掩饰身份,祖父当时不得不戴上面罩,还设法将自己的手弄得满是沧桑。为了夏家的荣誉,夏道人便这样,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江湖盛传夏道人百岁高龄,其实夏道人早已换了多少人。到我这,已是第四代夏道人了。”他说着,一面玩味地笑,欣赏着冰蝶因为吃惊而扭曲的表情。
冰蝶当真是瞠目结舌,什么叫做以讹传讹,她这下总算是体会到了。
他忽然转向她:“在下夏久寒,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久久。”
他的眼里,有狡黠而真诚的光,竟像个孩子一般。冰蝶满心的卧槽,却还是撑起笑脸:“这恐怕就有些不敬了,我还是唤你夏公子吧。”
夏久寒忽然撅起嘴:“我今年可才十九,你喊我夏公子感觉把我喊老了。”
卧槽……十九???冰蝶此刻只想找把刀戳穿自己的耳朵。这个满头白发、声音苍老、手上长满皱纹、就是脸好看的人,才十九???冰蝶觉得自己老了一定得写本回忆录,写一写自己这一辈子的世界观是如何被这些奇葩玩坏的。
先是一人分饰两角的寒辰烨,后是女扮男装易容变声无所不能的公主寒月,再是现在这个凝苍老幼稚于一体的夏久寒……这个世界奇葩真的好多啊……
冰蝶讪讪地笑:“那个啥……久久啊……既然我知道你真实身份了,就别再用这个声音说话了,听着怪瘆人的……”讲真,老人家的声音固然会干涩些,可这个夏久寒的声音真的是干枯到恐怖啊!
夏久寒却忽然敛了笑意,眉毛也耷拉下来:“从我的祖父开始……声音和暴露在外的双手,都不需要伪装了。曾祖父过世时,祖父还正值壮年,声音自然是洪亮,手除了黑,却也是一丝皱纹都没有。当时为了继承曾祖父的衣钵,祖父可以哑着嗓子说话,刻意烫伤了自己的手,还用面罩挡了脸。可是就是那会儿蛊术正盛行,当时蛊术世家九曲一族与祖父交恶,便对祖父下了蛊,从此夏家所有后代都遭到了蛊术的诅咒。容颜可以永驻青春,可是除了这张脸之外的一切——声音、手足、发丝、体态,都会成为垂垂老者的样子。”冰蝶听着,才发现站起来的夏久寒,脊背竟是佝偻的。
夏久寒自嘲般耸了耸肩:“所以,我的祖父,我的父亲,还有我,还有夏家以后世世代代的人,都会成为我这样,空有一张不老容颜,却处处都已苍老不堪的怪物。”
看着夏久寒略带落寞的神色,冰蝶忽然有几分同情他了:“久久……蛊术的诅咒又如何?你的心不还是年轻的么?”
夏久寒看了冰蝶一眼,忽然道:“所以,真正知晓当年蛊术奥秘的人,怕是只有我的祖父了。可惜他早已不在人世,我也帮不了洛姑娘了。”
冰蝶轻叹了口气,就知道事情没这么顺利的。“久久,还是谢谢你了。”虽然有几分失落,必要的礼节还是不能丢的,这是当年白烨,不,她的挚爱,寒辰烨,教给她的。
夏久寒走回古琴边,复又戴上面罩,盘膝坐下若无其事般抚琴,声音依旧干涸得恍如风沙割在耳畔:“洛姑娘这就要走?这望秋山庄,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
冰蝶刚道完谢,夏久寒说话的语气便忽然变了,凝了几分阴森可怖。
冰蝶立刻警觉起来,戒备地向后退了几步,颈间却忽然一凉,还不等冰蝶回头,便听得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洛姑娘,对不住了。”
是若璃!
又是她!
冰蝶不敢动弹,吻在她颈间的利刃随时都可能让她丧命。她有些气恼地望向夏久寒,刚才还聊得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可那夏久寒,却恢复了最初的云淡风轻,自顾自地弄琴。冰蝶气结,只能任由若璃拖着她一路踉跄着前行。
最后,冰蝶被丢到了瀑布后的一个山洞里。
过了一会儿冰蝶才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待她仔细一看,却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山洞里,左右各一方血色的池水,也不知是什么水,只知道红色的浆液在其中静静流淌着,令她一阵反胃。池边,各立着一排狮首像,有几分诡异,几分阴森。
而且,这个山洞里,还关着很多与她一样的少女。见冰蝶进来,那些女孩抬起眼睛,那里面已经空洞得如同灰烬,一个个憔悴得近乎鬼魅。冰蝶被这些关押的女孩吓得一个哆嗦,立刻朝身后退去,却立刻有一柄刀贴上她的侧颊:“洛姑娘,老实些吧,不然,会被噬魂池吞掉的。”若璃在她身后,没有丝毫表情地淡然说着。
噬魂池?就是这两个血水池?会吃人?冰蝶吓得腿都软了,立刻窝囊地道:“我不会乱动的……”
若璃冷哼一声,随后便听见山洞石门缓缓打开复又合上的沉重声音。
冰蝶咽了咽口水,盯着面前数十个形容枯槁、行尸走肉般的女孩。这个夏久寒到底是什么人!喜怒哀乐诡谲莫测,分分钟就可以把她吓破胆!
没死在悬崖峭壁上,没死在若璃刀下,不会要死在这个破山洞里吧……
冰蝶不安地挪动着身体,尽力避开那些呻吟着的女孩。她必须想办法逃出去,她决不能在这个地方殒命。冰蝶四周环顾着,寻找着其他出路。身后的那盏石门估计是打不开的,不过在那群女孩身后似乎还有些许亮光,或许还隐藏着一处出口。只不过,要越过那几个如幽灵鬼魅般的女孩,是个难题……冰蝶正盘算着,可就在此时,原本安静的噬魂池水,忽然不安地涌动翻滚起来,一点点变得躁动,最后竟如沸腾般,殷红的血水冒着怖人的泡沫,似乎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冰蝶惊恐地看着噬魂池水,一面寻找着逃跑的出路。却就在这一瞬,噬魂池水忽然如火山迸发,带着甜腥味的血水朝冰蝶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