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芊瑶!”
翌日,寒辰烨醒来,明白了发生了什么,登时震怒。
“皇上。”佟芊瑶闻声一步步走过来。她如瀑青丝简单挽在耳后,面容上未施粉黛,脖颈上还残留着昨夜缠绵留下的印记。
寒辰烨黑曜石般的双瞳此刻仿佛烈焰燃烧:“佟芊瑶,你……”
他还没说完,佟芊瑶便从袖中抽出一把刀,递至他面前,素颜上是寡淡凄凉的笑容:“臣妾说过,昨夜做个了结。你我二十年相依相伴,至此终结。皇上,动手吧。”做出这样有违妇道之事,她无颜再做一个皇后,更无心强留于人世。
寒辰烨腹中怒火在她绝望的惨笑下,却又一寸寸熄灭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哀。他沉默了良久,伸手接过她递来的刀,抽下刀鞘,凛冽刀光让他一时皱起了眉头。
佟芊瑶苍白的脸上坠落两行清泪。这一场爱情,至此为止吧。从今往后,谁都不会再留念想。趁着最后的时光,她想再看看这个她念念不忘了二十年的男子。
寒辰烨举起刀,却就在那一瞬,手起刀落,寒光凛冽的刀,却是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佟芊瑶大惊失色,看着他汩汩流血的手臂,全身都颤抖起来:“皇上……”
寒辰烨轻笑一声,将浸满鲜血的刀丢在地上。清脆冰冷的坠地声,一如他坠入谷底的心。“皇后,朕答应过你皇后非你不立,决不食言。后宫不可无主,朕不会杀你。昨夜之事,以血封缄,朕不再追究。这一刀,也权当是朕负了你的报应。”
言罢,他甩袖离开,再无留恋。他曾经那样深爱的女子,如今一错再错,他对她,已无话可说,亦无可留恋。
佟芊瑶看着地上染血的寒刀,猝然崩溃地轰然倒地,嚎啕大哭起来。
半生之情,以血封缄。留她性命,寒辰烨,你终究是仁慈还是残忍呢?
这日早晨,白烨回到裕华地宫时,一眼便看见了倚在墙边等了他一夜的冰蝶。她已经耐不住倦意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在她冰雪般精致的容颜上投下密密的阴影。虽沉睡着,神情却依旧保留着彻夜等待的焦虑和些许失落。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墙边,竟叫人生出爱怜。
白烨忽然驻了足,立在她身畔,静静地打量这个干净地如琉璃般明澈的姑娘。面具后的脸上却渐渐凝结了悲哀。如果,那个女人也像她这般不染纤尘、心性简单,该有多好。
冰蝶忽然全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眼前人,似乎紧绷的弦终于松开,眸中是藏匿不住的欣喜:“师父,你终于回来了。你昨夜去哪里了?”
白烨蹙眉,沉默了良久,方才答道:“皇上与我要事相商,便耽搁了一宿。”
冰蝶点点头:“徒儿等了师父好久。”
白烨突然很感谢自己佩戴的这个面具,为他隐去了太多复杂的表情。他看着这个女孩,神色是他自己都无法体味的悲悯和怜爱。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这个小徒弟已经学会了言辞妥当,学会了仪态大方。她不再像最初拜师时那般顽劣,如今性子乖巧了许多,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可是如此,他反倒觉得,失去了最本真的她。
就像当初,失去她一样。
他蓦然发问:“冰蝶,你拜师多久了?”
冰蝶乖巧有礼地答道:“回师父,徒儿已入您师门一年有余了。”
竟然已是一载春秋了。从她最初逃离焚香坞的摧残迁居裕华地宫,到如今,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么……“这一年来,是为师亏待你了。总是将你一个人丢在裕华地宫,害得你夜夜等候不得安寝。昨夜还害你守了通宵,是为师对不住你。”
冰蝶听着他的语气,突然有些慌张起来:“师父,徒儿等师父归来是情理之中,怎么能怨师父呢?”说着,她悄悄打量他的面具后露出来的那一对漆黑双瞳,那里面不复往昔的淡漠平静,却似乎有着万千烦恼丝。她还是第一次见,他的眼神居然流露出那样的烦乱。她怯怯地开口:“师父,您看起来神色不大好,徒儿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任务没做好么?”
白烨一愣。自己竟被昨夜之事烦扰至此么?连目光都已经掩藏不住他的情绪了?
昨夜……白烨一想起昨夜,便只觉头疼欲裂,所有堆积了多年的烦恼死灰复燃,乱作一团。
“师父……到底怎么了?”冰蝶害怕得不得了。她有多在乎他,就有多害怕失去他。
白烨叹气:“只是皇上又派了许多任务给为师,为师有些乏了,觉得不堪重负。”
冰蝶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您不是每日都要去早朝呈奏折的吗?今日怎么不去了?”
白烨心中烦乱,语气中便有了一丝不耐烦:“皇上说今日身体抱恙,为师便回来了。”
冰蝶被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刺痛了一下,整个人似乎又蔫了下去。
白烨看着她神色的变化,洞悉一切。一个女子那样牵肠挂肚、敏感脆弱的神情,他再了解不过。
那个女人,也无数次向他流露出那样的表情。
可是,眼前这个女孩,曾是那样心性天真单纯、活泼灵动,虽说性子顽劣、言行粗鄙了些,可是,现在这样的她,反而让他觉得痛心了。
是他改造了她,同时也束缚了她。
她这样在意他,可是他给不了她她想要的东西。她继续留下去,反而是徒增念想了。
白烨念及此,便冷声问道:“为师考你几道题。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
冰蝶一怔,旋即答道:“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白烨点点头,随后又让她自己作了几首诗。冰蝶心中虽奇怪师父怎么忽然开始考试了,但也应答如流。看着白烨不停颔首表示欣赏赞同,心中漾开一丝丝欢喜。
“冰蝶,你可以出师了。”末了,他长叹一声,轻声道。
冰蝶睖睁。
“你天资聪颖,为师很骄傲能有你这样的徒弟。如今为师已倾囊相授,无可传教,你今日便可出师了。去追逐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吧。”
冰蝶忽然觉得天崩地裂,为什么突然赶她走!从白烨回来,她就觉得他情绪不对。如今这么一个逐客令,让她愤怒而悲恸:“师父,徒儿所愿不过长伴师父身侧,望师父不要赶走徒儿。”
“荒唐!”他忽然厉声断喝,吼得冰蝶睁大了泪汪汪的眼睛沉默地盯着他。他摇摇头:“为师记得你曾说,你是有梦想的。你梦想能寻得一个安身立命之处,不再受人欺凌。可是为师这里,不是你的归处。你吃的用的,都是为师给你的。你不受欺凌,是因为为师这里没有别人。可是为师不能陪着你一辈子。你若想要安身立命,不受凌辱,得靠你自己去争取。”
冰蝶低下了头。她心知白烨说的字字句句皆为真理,她也知道曾经的自己雄心壮志。可是,这一年岁月静好的相伴,真真是消磨了她所有志向。她真的,只想静静陪在他身边,不想与他分开。
白烨继续道:“该教给你的,为师已然倾囊相授。剩下的,便是你自己的本事了。”
冰蝶听着,全身颤抖起来,咬着牙不让眼泪往下掉。白烨素来言出必行,她必然无望留在他身边了。“师父,你真的不要我了?”她一开口,便是满喉的哽咽。
白烨看着她强忍悲恸,心中虽有些不忍,却坚定地别开脸。她起了不该起的念头,生了不该生的情分,他断然不会再留她在身边。徒增烦恼,徒增牵挂。
冰蝶低下头,颤抖着跪下:“徒儿,谢师父教诲。往后定不负师父所望,自力更生。”而后,像是害怕被看见满脸断线的泪珠,转身便跑了出去。
白烨心中仿佛突然空了一大块,他说不清那是留恋不舍还是如释重负。只是自己终究不能误了她。她还那样年轻,那样聪颖,有着更好地归宿。
别了,徒儿。
赵嬷嬷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孩,脸都惊得扭曲了。半晌,她才憋出一句:“洛冰蝶,一年前你无故消失,我当你是死了。你如今又回来了,是想来做什么?”
冰蝶乖巧地跪在赵嬷嬷跟前,温婉回道:“奴婢本就是焚香坞的人,为焚香坞尽职尽责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还望赵嬷嬷收留奴婢,奴婢愿为焚香坞效力至死。”
赵嬷嬷嘴巴张得老大。这难不成真是撞鬼了?这丫头说话怎么这样大方得体,跟一年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啊!而且她既然离开了焚香坞,为什么还愿意回来继续受摧残?
见赵嬷嬷不答话,冰蝶便兀自起身,去寻活儿干了。“这些衣物,是要浣洗的么?”
赵嬷嬷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这傻女人还真回来自讨苦吃了?可笑!罢了,多个苦力她乐意着呢:“那些衣物已然洗过了,你拿去送还给各个宫里的娘娘吧。”
冰蝶浅浅应了一声,便挎着沉重的衣物筐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她知道,白烨兴许是有他自己要做的事。裕华地宫那样神秘莫测,他必然背负着别样的使命。她也不便继续打扰他的生活。
他说得不错,她不能也不应该继续留在裕华地宫混吃混喝了,哪怕是在焚香坞做牛做马,也必须自力更生。如今,她不再是那个粗鄙浅俗的小叫花了。她要好好活着,才不负师父的教导。
想着,她又充满了斗志,送衣物的步伐也轻快了起来。
“娴芳宫,杜才人。”冰蝶刚送完一批,捏起下一批衣物上的木牌,兀自念道。这一路送过来,各个宫里的皇妃还真是秀色可餐,不知这个杜才人又是怎样一副容貌。欣赏美人还是挺养眼的一件事。冰蝶怀着些许期待,不觉已来到娴芳宫门前。
“娘娘,您前些日子送去焚香坞浣洗的衣物送回来了。”见到冰蝶,一个小丫鬟大声通报道。
“让她进来。”门内传出一句慵懒的回应。冰蝶闻声便满心期待地踏了进去,却在那一瞬恍若六月飞雪、全身冻结。
杜才人也看向她,四目相对的一瞬,她也身躯一震。
真是,好久不见啊。
碧姝旋即敛了讶异地神色,转而冷笑了起来:“小姐,奴婢可有一年有余没见过您了呢。不知小姐这一年在焚香坞过得可好?奴婢日日夜夜在这宽敞地娴芳宫,都在思念着小姐呢。”说完,碧姝忍不住大笑起来。
冰蝶全身都颤抖起来。当年,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害她在选秀之时丢尽颜面,险些丧命。这个碧姝,说什么忠心于她家小姐,实际上恐怕她不来替嫁,碧姝也会想法设法自己爬上皇妃的位置,取代她家小姐吧。
她居然曾经那样天真地以为她们是一条船上的。如今,她是焚香坞的婢女,碧姝却是杜太妃的义女,皇上的妃子。
想到那件事冰蝶就一肚子的火,看着碧姝洋洋得意的脸色,更是想破口大骂。当叫花十余年,她一是学会了逃跑,一是学会了骂人。冰蝶把衣服筐往地上一丢,耐不住性子叉起腰就准备开骂,可是那一瞬间,白烨面具后那对波澜不惊的眸子却恍若闪现眼前。
师父……
冰蝶神色陡然黯然。她不能愧对师父这一年来的教导。她俯身拾起衣物筐,恢复谦恭的姿态:“娘娘,奴婢来为您送还衣物。”
碧姝一听从鼻孔发出一声嗤笑:“哟!在焚香坞这一年规矩倒是学了不少。行了,本宫知道了,你将衣物放下便是了。”
冰蝶长长咽下梗在喉头的那口气,强作镇定地放下衣物,而后乖巧地俯身:“奴婢告退。”
碧姝本无心继续纠缠,但看到她这副谦卑的模样蓦然又觉得心中大快,便道:“站住。”
冰蝶刚以为解脱了,谁知立马又被叫住。内心虽有些崩溃,但她还是强作出微笑回过身:“娘娘还有何吩咐?”
碧姝挑着嘴角,高高翘起脚:“本宫的鞋脏了,你给本宫擦擦。”
冰蝶好不容易浇灭的怒火立刻又熊熊燃烧起来。但此刻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便也强忍着,拿出手绢跪下准备为碧姝擦鞋。谁料碧姝见状狠狠扬手甩了她一掌:“大胆贱婢!本宫以为你在焚香坞学了些礼节,没想到还是如此下劣不堪!你这样肮脏的帕子,如何能用来擦本宫的鞋!”
冰蝶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恨不能此刻也一掌甩回去。
碧姝冷哼一声:“用你的手擦。”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冰蝶乖巧地跪着,但也不动弹:“娘娘,奴婢的手也脏,恐玷污了娘娘的鞋。”
碧姝这下有些恼了。这个死叫花,还学会顶嘴了!“哼,本宫念在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准你用嘴舔干净。”
冰蝶闻言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瞪着碧姝,眸中怒火似要将她吞没。碧姝,你简直欺人太甚!
碧姝逮住她这一抹咬牙切齿的神情,立刻喊起来:“来人,这个大胆贱婢竟敢对本宫摆脸色!来人,打!”
冰蝶也不挣扎,恶狠狠地盯着碧姝,任由几个被喊来的守卫将她摁在椅子上。鞭子一下下抽下来,冰蝶也不喊疼,也不求饶。疼痛的泪珠已经蓄了满眼,她却死死咬住嘴唇不甘示弱。
此刻的她,终于有些明白明秋璇当时与她一起在焚香坞被打时为何一声不吭。这样的凌虐,都是羞辱。示弱,是自取其辱。
碧姝本想看着冰蝶疼得哇哇大叫,却不料冰蝶这样硬撑,心中怒意升腾:“打!给本宫接着打!”
冰蝶依旧死死咬着嘴唇,嘴里已经蔓延开甜腥的血味,她却也不肯放开。
碧姝忍了半晌,看着人都快被打没气了,便不可耐烦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都下去吧。”
几个守卫退下后,冰蝶挣扎了良久才勉强站起来。灼烫的疼痛已经麻木了她全身的神经,她有些虚弱,强撑着说道:“谢娘娘。奴婢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