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克很高兴能够运动运动(前几个星期阴雨连绵,又湿又冷的,他们母子三人每天都搭公车进校园),可是他并不急着回磨石巷。位于磨石巷的那栋房子感觉还不像个家。屋里既潮且阴,不管天气如何都是那个样子,甚至找不到一台电视或电脑陪他打发漫漫长夜。
“嗯,我能不能去看看?”布雷克问,心知这是在碰运气,一边用他的鞋尖在碎石上划了一条线。
钥匙在锁眼里吱嘎转动。
“嗳,去吧,”母亲说,“但是动作要快。我们就在这里等你。”
她指着那扇铸铁门内的一片草地,有几朵晚开的花正在吸收日照。布雷克点点头,朝来时路奔回去。
也该收到信了吧。来牛津差不多两个星期了,他已经写了几张明信片回家。他无法将他心里想写的都写上去,因为他的字很大又多圈,很快就把空白填满了。更糟的是,他有很多话没说。他没把握该不该告诉爸爸他有多喜欢这所学院、李察兹女士和图书馆,或是他有多么想家。他在林地小学没什么朋友,所以来此并不特别感到寂寞,可是新学年一开始他就没有出席,多少还是怪怪的。万一大家都以为他留级呢?
可是,连老爸都建议他休息一阵子。“牛津是个很棒的地方,”当初机会一来,爸爸就说,“谁知道,说不定你会乐在其中。就把它当作一趟冒险吧!”
妲可表示同意。她举出自己喜爱的书名说:“《爱丽丝梦游仙境》、《魔戒》,这些书都是在那里写出来的。我等不及要去!”
然而,布雷克可没那么有把握。他不知道的是,事实上他的父亲也不是那么有把握。那天早上爸爸脸上的笑容是如此恍惚而哀伤,他的声音在发抖,透出一股疑虑,也或者是挫败。
布雷克试图封住记忆。传达室就在前头不远的地方,他全速朝那里奔过去。
一名深色鬈发的男子早他几分钟到。那个人穿着黑色的皮夹克,一动就轧轧作响。那他闲步到大柜台前,将一只荧光绿的头盔放在柜台上面,看起来好像被人砍下的头。
门房正忙着,他的背后有一面墙,墙上是一堆分类的小格子。他将一封封信塞进格子里,比个手势要这位机车骑士稍等。
这位访客转过头环视房间,手指头在柜台上敲得答答响。
布雷克飞快跑过靠近门口的一落箱子,撞见陌生人冷静自信的目光,急急煞住脚步。他困惑地别过头,走过去看引起他注意的薄板指示牌。牌子就立在角落的特别公告栏处。
这张海报欢迎藏书票协会的会员莅临年会,此次年会在圣杰罗姆学院与万灵学院(All Souls College)两地联合举办,开会时间长达一整个星期。海报上最显著的图像是摆在一张花俏木桌上的一大本圣经。底下的标题写明:著名的主讲人包括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暨波斯柏·马雄,讲题分别是“是谁的致命滋味?首版书与禁果”与“古登堡的遗言:电子书与虚拟图书馆”。
布雷克想起他在学院图书馆发现的那本无字天书,很想知道这本书会不会引起他们的兴趣。但根据海报上面那本大部头的书来看,他猜想他们可能不会。海报上那本书不仅装帧烫银,还嵌饰红宝石与珍珠,而他发现的那本书连搭扣都坏了,褐色的书皮破破烂烂。
他的白日梦被门房鲍伯·巴瑞特打断。巴瑞特刚分完邮件,转头招呼访客:“好啦,抱歉有点耽误。这位先生,您是……?”
“波斯柏·马雄教授。”那位男子回答,仿佛不需要介绍似的。
布雷克突然一个大转身。错不了,这位穿皮夹克的男子大名和海报上那个名字相符。此人一直盯着布雷克看,一脸好玩的表情,这会儿又眨眨眼。布雷克脸红了。
“还有这位,”波斯柏·马雄指着跟在他们俩后面进来的长得像高瘦鸟儿的女人,继续说,“她是荷兰寇斯特学会的雅德里安·狄杨格博士。我们都是藏书票协会的会员。”
狄杨格博士费力迈着细长的鹭鸶脚进来,站到布雷克跟前,和教授握握手。
门房满面笑容,请访客在他们面前那本登记簿上签名,然后递给两位每人一个透明夹,里面装着五花八门的会议资料,还有一本学院指南,上面已经标出前往个人房间的捷径。最后,他将图书馆和其他主要建筑的登入密码告诉他们,才把钥匙交出。两位教授迅速收好自己的东西后离去。
门一关上,门房就叹了口气,“天哪,布雷克,一整天他们陆陆续续抵达,来自全球各地。我真是忙碌不堪。谁想得到会有这么多人对区区几本书感兴趣呢?”
布雷克盯着窗外。他看到那位荷兰来的学者弯下腰摸摸梅菲斯特,那只猫蜷在她脚边勾引她,却不见波斯柏·马雄的人影。不过,不久街上就传来引擎加速的声音,朝远方呼啸而去。
鲍伯是个矮壮的男子,年约五十五、六岁,鼻子下方留了一小撇胡子。他把衣袖撩起来,露出两边的手腕,一边上面刺着一条龙,另外一边则刺着一只菠菜绿的船锚。他搓搓手,对男孩露齿而笑,“好啦,布雷克,我能替你效劳吗?”
布雷克满怀希望地瞄一眼柜台后面那座信件架。“有没有我的信?”他问,顿时迟疑起来。
虽然爸爸说到做到,每天晚上打电话给他们,但是他想收到一封特别的信,个人一点的,书面形式的东西,帮助他厘清他们目前的处境。他的父母亲彼此之间几乎不讲话,他需要某种保证,确信一切都很好。
门房面带同情地对他一笑,“我想是没有,不过谁也不知道。总是值得多看一眼。”
趁着鲍伯弯下腰去,查看暂时被分给“茱丽叶·温特斯博士一家人”使用的信件格,布雷克忙着研究靠近门口那些箱子上面的签条:澳大利亚、印度、俄罗斯、日本……来自全球各地的人齐聚到此开会,而他的父亲——他真正想要见上一面的人——却远在千里之外。不公平。缺了他,家就不成为家了。
“嗯,你无法预知,”鲍伯说着,像个木偶一样冒上来,“真的有东西要给你。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他对布雷克眨眨眼,这项发现令布雷克的心为之一跳。男孩攫住那封信。
几乎是当下,他就知道那封信不是家里寄来的。信封上面没有盖航空邮戳,笔迹过于花俏,且太过女性化,不会是他父亲写的。克里斯多夫·温特斯是做图像设计的,他写的字很有特色,让布雷克想到马戏团游行行列里的动物:他的J像大象甩鼻子,他的Q像胖胖的猫头鹰栖在树枝上。凡是他碰过的东西都变成艺术品。
布雷克皱皱眉头。这封信是写给“茱丽叶·桑玛丝博士和她的孩子”,似乎是一张请柬,邀请他们参加一场正式的聚会。
“不是你想要的,是不是?”鲍伯说,看出他脸上的失望之情。
布雷克没有答腔。他感到难以置信。信封上面只提到一个孩子,这点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显然那个孩子指的是妲可。但想到妈妈在牛津这地方居然用她婚前的姓,就让他觉得心烦意乱。他想知道其中是否出了什么差错,但是在内心深处其实明白,母亲很可能喜欢被如此称呼。
他瞥一眼门房。“不,不会啊。说不定明天就有。”说着,几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