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克来到大厅,坐在通往展览厅的大理石楼梯上。他身旁有一座老爷钟滴答滴答疲惫地走着。
在他的上方,楼梯上到一半的平台有一具玻璃柜,里面装着这座图书馆的珍藏:一叠厚厚的手稿,属于五百多年前住在此学院里的修士所有。
他走过去看仔细一点。
那份手稿上面有用绿色和金色颜料精心描绘的藤蔓花饰、散放成羽状的叶片和美丽绚烂的花朵。他在玻璃上呵一口气,看着两栏黑色的笔迹消失在一层雾气下。
从他占据的有利位置,可以看到下面的大厅——梁柱和胸像成排的大厅,仍然不见母亲的踪影。妲可蹲在一座高高的卡片目录柜旁边,摸着梅菲斯特。那只猫蜷缩成一个逗号,伏在她的脚边。
布雷克将注意力转回那份手稿上面。
那团雾气慢慢消散,他看到左边那栏的上方,有一个椭圆形的红色字母重拾部分的色彩。在那个深红色的O里面,有一幅细密画(译注:用来装饰书籍的小型绘画,中古世纪的手抄本把起首的大写字母装饰得很华丽,目的在表达文字中神圣字母的重要性):一个穿黑袍的修士坐在跪凳上,膝上坐着一个状若傀儡的小人儿。这个不寻常的小人儿戴着特殊的芥末黄兜帽,有点像弄臣戴的帽子,身上穿着暗黄色的衣服,却掩饰不了他的驼背。
手稿旁边有注释打字:
抄写员提奥多里克(Theodoric)从一个穿黄色披风的老者那里听取指示。老者身份不详。十五世纪中叶。
布雷克盯着那个奇怪而瘦弱的人形。“可是他是个男孩,”他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不是老人家。”
“恐怕你搞错了哦。”楼梯底下有个声音说。
布雷克勉强将视线从手稿上移开,看到图书馆专员宝拉·李察兹跳上阶梯朝他走来。她重新调整眼镜,靠上前进一步审视,上衣压在玻璃上面,丝绸与蕾丝爆出声来,简直像一只镶了饰边的气囊。
“你看这里,”她说着,用手指在原文底下画线强调,一边滔滔不绝念出让人听不懂的拉丁文,“提奥多里克将他的博学归功于这个人。小孩子怎么会懂这么多事?大部分的学者都一致认为他是个老先生,赞扬随着年龄与阅历俱增的智慧。”
布雷克正想反对,却注意到那个傀儡嘴里吐出一串字,有如漫画里的对话框。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问。
这位图书馆专员对着那句警句斟酌了一会儿,然后翻译道:“智慧无语。”
布雷克皱皱眉头,“我不懂。”
“是啊,老实说我也不怎么懂。”这位图书馆专员笑笑说,一边将布雷克留在玻璃上的指印擦掉。
“天哪,可别你也一样,”母亲站在楼下惊呼,“走吧,布雷克。不要再占用李察兹女士宝贵的时间。我敢说她还有很多大事要做。”
布雷克低声嘀咕了几句,宝拉·李察兹则光是笑,她的手拥住他的肩头,和蔼地引他下楼,走向门口,布雷克的母亲就等在那里,手上拎着公事包。
“我想它的意思是最好是让人看见,而不是听见。”这位图书馆专员偷偷在他耳边说。
布雷克点点头,然后转过头看着那玻璃棺材里的手稿。“我还是觉得那是一个男孩。”他喃喃自语。
他们一行终于从图书馆出来,这时候阳光正灿烂。
宝拉·李察兹帮梅菲斯特扶着门,那只猫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出去。它伸伸懒腰,身体一半在门内,一半在门外。不过布雷克注意到宝拉·李察兹终于伸出脚,轻轻将它推出去。
“图书馆可不是你和同类待的地方。”她告诫那只猫。
布雷克咧嘴而笑。他记得李察兹女士曾告诉他,梅菲斯特有一次被困在图书馆里面过夜,留下一份“小礼物”给她,然而她的职责并不包含收拾善后。
茱丽叶·温特斯领着妲可和布雷克拾级而下,绕过正对着图书馆的小小环状草坪。一阵和风跟着他们的脚步,吹过林间,在小径上投下闪闪烁烁的光影。梅菲斯特在前面蹦蹦跳跳,扑着阴影。
他们走过一道上面结满蜘蛛网的石拱门,继续沿着一栋大型建筑的侧面前行。这栋建筑有凸出的菱形玻璃窗,是间食堂。有一座楼梯向上通往它的大门,门上有点刻出的玫瑰雕刻。不过他们仍继续往前走,绕过福利社,一直走到有顶的长廊。
这里是整座学院里最古老的一区,上溯十四世纪,圣杰罗姆学院(St.Jerome's)还是一支本笃修会修士的居所时期。那时,学院是一群拥挤的石造建筑,有花木扶疏的药草园,还有回廊环绕的走道可通往小礼拜堂;如今这是高声叫喊的好地方,因为低低的天花板和列柱环绕的走道会产生回音。
布雷克快步走到前头,扰乱了几世纪以来的清静。
在他的右手边,布满灰尘的阶梯盘旋而上,通往昔日修士们的宿舍,如今已成了书籍成排的办公室。而在他的左手边,一排石拱门让位给了一块中庭地,长了一株高大的悬铃木。最低处的枝干上置了一张长椅,妈妈说是“静思用的”,意思是说他或妲可不能爬上去。
几乎就在对面,透过一排常春藤,可以看到那座旧的图书馆。它的入口处刻着一环锯齿状的弧线,有如牙齿,让它酷似一头咆哮的狮子。一扇低矮的木门插着铁栓,禁止进入。布雷克渴望一窥内部,他可以想象架上满是各式各样的宝藏,可是就像牛津大学里面许多东西一样,不对游客开放,尤其是不给小孩子进去。
布雷克不等母亲赶上来,就踏进毗邻的中庭,举头盯着蜜色的墙面。一如往常,这座学院让他想到城堡。石砌的城垛上立着方塔,从四面八方包围他。做成怪兽形状的承溜口从墙顶对着他龇牙咧嘴。幸运的是,今天它们的口里并没有雨水淌下,而是沐浴在强烈的日光下。
布雷克闭上双眼,就像它们一样,让和风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来吧,钟楼怪人。”妈妈大声呼叫,出乎意料地朝研究生庭园(Fellows'Garden)行去。妲可笑得咯咯咯,对他挤挤脸,随后跟上妈妈的脚步。落在她们后面的布雷克冲上前去。
研究生庭园是一个隐蔽的所在,从礼拜堂后面延伸到学院的东边,那边有一扇小门通往沿途种满树木的大马路。这条林荫大道将圣杰罗姆学院和邻近的圣贵内佛特学院(St Guineforte's)与佛莱兹怀德大楼(Frideswide Hall,译注:佛莱兹怀德是撒克逊公主,牛津大学的守护圣人)分隔开来。厚厚的墙围住花坛,从这头看不见,不过布雷克闻得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夏日香气。
“你们不去传达室吗?”布雷克问,尝试将她们的脚步带往大门里面那座小小的建筑,邮件都是送到那里。从早上到现在,爸爸的信不大可能寄到,但是他想确定一下。
“我想我们可以散步一小段路,”母亲回答,用她的手遮在眼睛上方挡住阳光,“再走回去屋里。天气这么好,辜负它多可惜。”
她转身打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