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亲子日。小志一早就嚷着起床,催促白惠芬快点带他去幼儿园。
“快快,妈妈!要迟到了,要迟到了!运动会就要开始了!”
“才六点半呢,”白惠芬笑眯眯说着,一边替小志洗脸。
“可是老师说要早点集合!”
“运动会要九点半才开始呢!”
“可是路上会不会很堵呢?”
“不会。”
“可是万一堵呢?”
“万一也不会堵。”
“可是万一爸爸比我们早到呢?”
“爸爸说好九点在幼儿园门口等我们呢。”
“可是万一爸爸八点半就到了呢?”
“那时我们也到了。”
“可是万一......”
“好了好了,没那么多万一。快去,把粥喝掉。”白惠芬催促。
小志听话地坐到了桌子前面。大口大口直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满脸都是。
“妈妈,爸爸今天来参加运动会,那他造的房子怎么办?”小志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
“房子造一半先等一等喽。”
“噢,那可不可以等的时间久一点?等一百天,等爸爸陪我一百天了以后再继续造可以么?”
“那可不行,一百天太长了。”
“为什么呢?”
“因为大家等着住啊。”
“那九十九天?”
“好了好了,快喝,粥都凉了。”
......
白惠芬打点好小志,进房间换了身运动服,从抽屉里拿出口红,正想抹到唇边时又突然苦笑。
自已还在期待着什么呢?
愣愣地出神了好几分钟。直到小志在门外叫着,妈妈妈妈,她才顿觉过来。
白惠芬带着小志到幼儿园的时候,园里除了老师一个人也没有,老师负责任地请她抱着小志到教室的一角休息,小志吵着要向妈妈介绍幼儿园里的玩具,白惠芬只得由他牵着手,在幼儿园里瞎逛,从大型玩具到乐高积木,小志兴奋地介绍个不停,还说等下等爸爸来了,要和他比赛搭高楼,“我可以搭一百层楼那么高!”他神气地向妈妈说。
过了二十分钟,家长和孩子们陆陆续续来了,幼儿园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小志开始嚷嚷着爸爸什么时候来,白惠芬看了下表,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十分钟了。
他不会是堵车了吧。
她在想,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但拿起手机又作罢了。
他可能在开车吧,接电话影响开车可不好。
她放回手机,拉着小志到了角落里偷偷地坐下,别的家庭都是一家三口笑呵呵的来,显得她特别的唐突,还是不引人注意比较好。不过,小志开始不停地在她身上磨噌撒娇,让她快给爸爸打个电话,声调越来越尖厉,她的无名火气又上来了,刚刚想抡起手打去,最后一刻终还是忍住了。
老师传令集合了,让家长们一左一右拉着小孩的手,排成纵队。
长长的队伍中,唯独到了白惠芬这里,生生地缺了一个口......
“小志爸爸什么时候来?”老师问。
白惠芬终于急了,她拿出手机,拨通了林飞的电话......
您拨叫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听筒里是个字正腔圆的浑厚女声,毫无感情,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
白惠芬真急了。
这完全出乎她的考虑范围。
从昨天到现在,她设想过无数种最坏的可能。
比如,林飞来了,不过只呆了一小时就匆匆走了;或者他带着李想一起来,李想守在幼儿园门口等着运动会结束,让她很尴尬;又或者林飞来了,小志看到他哭个不停要他回家,惹得幼儿园的家长和老师们频频侧目,不知如何向他们解释;她原本更担心的是,林飞和她参加完运动会后,共同面对老师时,应该怎么样用更合理和更漫不经心的语句来传达他俩已经离婚的事实。
她想了一个晚上,设想了各种应对的措施,但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可能————
林飞,根本就不来!
她看了下表。
已经九点二十分了,已经超过他约定的时间整整二十分钟,如果他要来,早就来了,如果不来,就应该不会来了!
她忽然觉得头皮刺刺的发麻,所有的血液都涌上额头似的,一时乱了神,脑海里嗡嗡地响个不停。
等等,等等,还有另外可能。
他可能堵车了!是的,堵车,从他住的地方到幼儿园要开车近一个小时,八点半正是路上的高峰期,随便一个车祸就能让整条大街成为停车场......
但如果堵车的话,他应该会先打个电话给自己。
噢,不!他不会出车祸了吧,所以连电话都没法接......
她忽然觉得腿开始发软,不自觉地发起抖来。直到小志晃着她的手,不停地叫嚷:“爸爸,爸爸怎么还没有来?”
林飞起床的时候,心情仍是忐忑的,昨夜辗转难眠,整晚都在想今天见到小志的场景。他是极想见到小志的,那种期待和激动的心情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但他又是极害怕见到小志的,他怕介时六神无主,甚至都不敢再次撒手离去。
回想那一天,他最后一次从家里离开,发动汽车,却从反光镜中看到小志恋恋不舍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爸爸就此一去不复返的————那副神情,一如有人用钝刀慢慢切割绞磨着血肉,痛入骨髓,直到血肉模糊。
他曾经无数次地俳佪在幼儿园的楼下,贪婪地只那么远远地望着小志的教室窗户,听着那些吵杂的和小志相仿的欢乐童声此起彼伏,回想着小志可爱又调皮的脸庞,然后蜷缩在街的拐角,觉得内脏绞作一团。
相聚又如何?又将是一次切骨的离别之痛,自己还能承受么?
如果自己不能承受,那又将面临一场如何的决择?自己还有得选择么?
是的,白惠芬很了解自己,她把分手的条件只设定了一条————在未允许的情况下,永远不得见小志!
她吃中了自己的死穴,她让自己在小志和李想中间只能选择一个!
如果早知道这么痛,如果自己还可以再选择的话......
他闭上眼睛,忽然就热泪盈眶。
或许,她并不想与他分手,所以才会立下这种城下之盟逼自己就范,又或许,她错估了自己,错估了一个男人在迷途的时候,心有多冷,神志有多么冲动。
他想自己真的是疯了,竟会在那时选择离开小志。或许,连他自己都错估了形势。
但人究竟有多奇怪,碌碌活了三十多年,竟就在几分钟之内,就决定了自己的后半辈子。
等等,让自己想想,当时是怎么了?
离婚前的最末一年,自己怎么了?
对,自己很徬徨,很迷茫,很痛苦。每天象个机器人般穿梭于单位和家里,白天,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回家,直挺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那时自己在想什么?对!人生的意义,还有爱情到底是什么?家庭到底是什么?那时的小志很烦,总是冲到他独处的小房间里把玩具折腾着啪啦啪啦乱响,他把玩具扔出了房间,小志象个小狗似的追逐而去,不停地大叫,象个尖刺的喇叭,他转身,看到满脸菜色的白惠芬,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提着装满垃圾的塑料袋,冲着他直念叨着:你就不能对儿子耐心点......该死的,家里乱成一团糟,你帮忙收拾下会死啊......去去去,把垃圾带到楼下,顺便帮我买两包鸡精。听着,不是味精,是鸡精......你上次就买错了......
这时候,他就很想有一个摇控器,瞬间按上那个叫静音的按钮,把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他只有逃命似地窜到楼下,长呼着独处时才有的格外清新的空气,他闲游在黄昏的街头,只想离那个吵杂的空间远一点,更远一点。
他很喜欢听许巍的歌,但他每天听的时间只能局限在上下班开车的路上,中间还要除去接送白惠芬和孩子的时间,白惠芬一上车总是说,吵死了吵死了,这都唱得啥啊,扯着嗓子叫得象只公鸭似的,有邓丽君的没?哎,算了,关了关了......
他第一次见到李想的时候,她正为了一项审批来局里办事。当时,对她印象并不深刻,她没有化妆,静静地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中,仿佛世界静止了一般。他觉得她的样子让他感觉象没有风的湖水似的,淡淡雅雅,偶而与他目光交汇时,会温暖的一笑,如此而已.
第二次见到李想的时候,是在许巍来这个城市办的一次小型演唱会上。其实这个票是业务单位送的,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受贿,他拿着票兴奋得不能成眠,第二天早早下班就到了体育馆现场,他排队进门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回头与他目光交汇,李想那晚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人群里显得特别清新出众。他觉得自己的眼被某种光彩闪了下,心跳竟快了几分。
他问,你一个人来看演唱会?她说,嘿,好象你也是一个人来看噢。他笑说,你很喜欢许巍?她说,是啊,他的每场演唱会,我都会去看,不管有没有人陪。他说,好啊,今天有我陪你了。
他俩会心一笑,自然地走到了一起,这是个美妙的夜晚。至今,他也不能忘记那种夜风中相视而笑的画面。
有时候,生活中那些悄然无息发生的,就象微风吹过树叶那般的稀疏平常的片刻,却往往改变一生。
后来......当然,还有后来......
便有很多很多个后来了......
奇怪,很多接下来的画面,印象竟是模糊的。人总是会对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丧失记忆,却时常记得那些遥远的,曾经习以为常却又永远也回不去的东西。
......
怎么了?天亮了?
这么快就天亮了?
是啊,无论你如何不想面对现实,但天,终究会亮,生活终究还是要继续。
他从床上挣扎着坐起,一夜未眠让他浑身酸痛,手脚麻木地开始穿戴衣物,内心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别想了别想了,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