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我怕是从此绝矣!”
直至这一刻,达奚珣老泪纵横,悔不该当初。崔氏作为一个女人反而比丈夫要更加坚强,她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用一种极为坚定的语气对自家夫君说道:
“妾身愿与夫君同赴黄泉,今生同日而死,来生还要做夫妻!”
达奚珣苦笑,一把将崔氏揽在怀中,口中喃喃道:
“得妻如此,我达奚珣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主君,神武军派来的使者又再催促,请,请主君快一些……”
“让他等着,如果他等不及就这府邸内取老夫首级便是!”
达奚珣窝囊了半辈子,今日也终于硬气了一把,在预感到自己将必死以后,心态反而豁出去了,再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外面的老仆哪敢将这些话传过去,只能惶恐而不安的等待着家主与主母的道别。只是这种道别并非普通的道别,隔着两扇木门与一道屏风他都能感受到室内透出的生离死别,让人不忍耳闻目睹。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钱经已经等得焦躁不安,达奚珣迟迟不出来相见 ,已经令他憋了一肚子火气。直到他打算发作之时,厅堂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达奚府的老仆气喘吁吁奔了回来。
“将军息怒恕罪,敝家主来了,来了!”
这还是钱经第一次出外公干,被达奚府的老仆唤了一声将军,只觉得像三伏天吃了冰糖****一般,舒爽到了心眼里,刚刚积累的那点火气也随之尽数消散。
“既然如此,便请达奚相公尽快与某见面,某也好尽快回去复命!”
当那老仆听钱经有“回去复命”之语,不禁大为讶异,难道不是锁拿家主的吗?不过,他已经没有时间提醒自家家主了,因为达奚珣紧随其后也到了。
“让贵军使久候了!”
达奚珣敷衍了一句就等着钱经撕破脸皮,然则他等来的却只是一封军书,直到从老仆手中接过转呈的军书以后,他还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
“请一一回答大夫在军书中所列问题,某在此立等回话!”
终于反应了过来,达奚珣将军书打开,上面所罗列的问题却又令他冷汗直流,而上面有些看似稀松平常的文字此时看起来居然触目惊心。
“胡说,胡说八道,崔冀这是在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达奚珣语无伦次,一连两次强调崔冀在血口喷人,但钱经只是冷冷的看着,达奚珣此时无论如何辩解,在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毕竟经由他手上位的民兵百夫长,那是真真实实的参与了叛乱。他本人又怎么可能撇得清关系呢?
不过,钱经表面上却是若无其事,也不急于催促,只静静的等候着,又一面观察达奚珣的反应。然则,他却得出了一个与此前所知道的相反的结论。似乎此人果有一些受冤枉的地方,否则便是演戏作伪的出神入化。
而以达奚珣的性格而言,绝非是此种城府甚深的老谋算计之辈。
激动过后,达奚珣渐渐平静下来,抬起头看着钱经,缓缓说道:
“老夫照实说吧,老夫的确收了钱,也与崔冀有过接触,但老夫敢以先人之名起誓,老夫绝不知晓崔冀有谋刺叛乱的打算,崔冀所言那些勾当都是这心怀叵测之徒故意栽赃给老夫的,其目的用心不存,还请转告秦大夫,万万小心此人!”
钱经这时才开口说道:
“钱某有句话不中听,但还是要说出来,你只说自己与崔冀所涉谋刺之事无涉,又是否能拿出来足以令人信服的证据呢?”
“这……”
达奚珣语塞,仔细回忆之下,竟寻到一星半点可用的记忆,同时又在心里暗骂崔冀狡猾,早在与自己接触之初就处心积虑的不留痕迹,足见其用心何其险恶。
若论起来,崔冀与其妻崔氏有着同族的关系,想不到做起事来居然如此的不留情面,手段阴毒。
见到他为难又愤怒的表情,钱经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他忽然发现袍服上还有之前堕马沾染的尘土,不觉有些尴尬,同时口中也没闲着。
“所以啊,钱某也忠告送与老相公,军书中所罗列的问题,照实回答就是,有就是有,没有便没有,多费口舌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闻言之后,达奚珣大觉有理,赶忙连连躬身致谢,然后又命人取纸研墨,好一阵功夫才将回书写好,装入羊皮纸制的封皮里,亲自蜡封了才让老夫转呈给钱经。
钱经接过回书,在手中掂量了两下便放入腰间的皮袋中,又看似随意的叮嘱了一句:
“老相公安心等候结果,这期间就不要与外界有联系了,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达奚珣又一连声的称是道谢,直将钱经送出府门外,他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又觉浑身乏力,险些跌坐在地上。
幸亏老仆手疾眼快,一把将达奚珣扶住了,关切的问道:
“主君,主君可是那里不适?”
只见达奚珣面色苍白,但流露的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他摆了摆手,才道:
“若大难不死,老夫定然拜神还愿!”
而崔氏也念夫心切赶了过来,正好听见拜神还愿一说,便皱眉轻声道:
“果然大难不死,夫君当拜的神不在庙里,而是在那一处……”
说话间,崔氏手臂抬起,指向了皇城的方向。达奚珣这才如梦方醒一般的连连以右手拍着额头。
“对对对,夫人提醒的极是,为夫竟险些老糊涂了!”
知道达奚珣暂时无恙,崔氏的心情轻松了不少,抱怨道:
“你还不是老糊涂?如果不糊涂,又怎么会和崔冀勾搭在一切,为了几个银钱,险些,险些……”
说到此处,她眼圈一红,竟啜泣了起来。
达奚珣劝慰着妻子:
“你当为夫当真是为了那几个没用的臭钱?还不是……”
后面的话他也没说出口,毕竟人多口杂,万一有些不合时宜的话被传的走了样,到了秦大夫的耳朵里,岂非弄巧成拙,自作自受?
达奚珣打的心思崔氏又岂能不明白?但她也一早就反对自家夫君与族人牵扯上干系,因为即便清河崔氏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各个派系的人错综复杂,一旦搅合进去想要脱身可就绝非易事。
“早就说过了,崔冀的心思深不可测,为人手段又阴狠,可你就是不听妾身之言,现在被人攀咬了才知道疼吗?”
达奚珣现在是彻底服了自家夫人,当初他瞒着秦晋私下里与崔冀接触,崔氏就一直持反对态度。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最终也没有因此而改变决定,至此才有了今日之祸。
“悔不听妇人之言,为夫,为夫……”
说了没几句话,达奚珣不禁哽咽。
崔氏又柔声安慰道:
“好了,这么多下人看着呢,只要夫君振作,妾身愿与夫君同进退!”
说话间,她便拉着达奚珣往后宅而去,有什么话自然还是留着夫妻二人悄悄的说才好。反应过来的达奚珣便任由崔氏拉着自己离开了前院。
当钱经进入端门时,便赫然发现整个皇城热闹了起来,就在他上午离开之时,这里还是一片肃杀之气,如何现在竟聚集了如此多的人?一名使得钱经的军将上前招呼道:
“钱军使回来的正是时候,再晚一刻端门就要封闭了!”
闻言后,钱经心中顿时一惊,问道:
“何以如此?难道有大事发生?”
只见那军将凑近了钱经,又将声音压得极低。
“天使到了!”
钱经心中又是一动,心道就算天使抵达了洛阳,也不必封端门啊。
“钱军使可能还不知内情,说起来这可是天大的祸事,天使遇刺了!”
“遇刺?怎么可能?”
一时之间,钱经竟有点转不过这个弯了,刚刚发生了谋刺秦大夫的事件,现在洛阳城内风声鹤唳,戒备森严,怎么可能又发生了谋刺天使的大事呢?
军将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
“谁说不是呢?这皇城内外处处森严,都有咱精锐的神武军把守,那些屁用不顶的民兵都打发了去扛铁锨,哪成想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听说行刺的刺客是一个叫李岩的百夫长,是谋刺大夫时趁乱逃脱的!”
“李岩?”
钱经忽然觉得从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直到他走了十几步远后,才猛然一拍大腿。
这个叫李岩的人曾不止一次出现在胡锡乾的供状里,看来还真真是无巧不成书。
见到秦晋以后,钱经发现这位神武军的最高统帅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天使遇刺的事件与其没有半分干系。
“大夫,达奚珣回话了。”
与此同时,他又将达奚珣的回书放在了公案上,羊皮纸的封皮蜡封完好。
秦晋只瞥了那回书一眼,便问道:
“达奚珣是否喊冤了?”
“大夫猜测的不错,达奚珣矢口否认知道崔冀的谋刺行径,只说是贪图巴结他的钱!”
秦晋冷笑了一声。
“贪图钱?达奚珣不过是想要巴结了崔冀身后的人,好多一道活命的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