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破晓,叛军终于退了,裴敬看着满地的尸体,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将军,将军……”
几名裨将大惊失色,生怕裴敬受了伤,不支倒地,如果是这样神武军后军这两万人就凶多吉少了。但一干人把裴敬扶了起来以后,捋着他的身体检查了一遍,除了渗着血水的皮肉伤以外,并无致命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裴将军,叛军退了,卫队甲士死得其所,请勿过度悲伤。”
说话的是陈千里,这也正说到裴敬的心坎里去了。一夜的混战,从神武军复建就一直跟随他的数百亲随几乎全部战死,这让他如何不心疼欲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在滴血,疼的抽搐难耐。
但陈千里说的对,卫队甲士虽然全数战死,但在他们的带动下,神武军后军才成功的挡住了叛军的突袭,保全了神武军后军,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危险。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恨声发誓,全然没了一军主将从容淡定的气度,但神武军后军上下却偏偏被这种情绪所点燃,纷纷高呼杀贼。
“杀贼,杀贼!”
前一日还打闹嬉戏的同袍手足,仅仅一夜之间就阴阳相隔,如何不叫人伤心愤怒?
“清点人马,即刻向孤山撤退转移!”
裴敬毕竟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他知道必须趁着叛军暂时退却的机会,尽快离开此地,如果他们在白天发动攻击,想必更是一场惨烈至极的大战。而更要命的是,十万支箭矢在一夜之间用掉了九成,若没了箭矢,重弩就连废铁都不如,而神武军后军缺少训练,战斗经验甚少的弱点则彻底暴露在叛军面前,正面肉搏从来都不是神武军的强项,而且秦晋在神武军成军之初就再三的强调,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一定不要和逆胡叛军正面对敌。
否则就算打赢了这一场,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场,到最后赢了也和输了没任何区别。
身受秦晋这种重视人的观念影响,裴敬在彻底认识了叛军的真正实力之后,再也不做一战击败叛军的幻想,当即就选择了撤退。
“放弃营寨,带不走的辎重,一把火都烧了!”
这次出征,随军携带了不少打造精良的攻城器具,还有足够大军支撑半月之久的军粮,如果带着这些辎重物资,几乎不可能甩掉叛军的追击。裴敬也是罕有的杀伐决断了一把,毫不犹豫的下令将这些带不走的物资一律烧毁。就算带不走,也不能便宜了逆胡叛军。
“裴将军,何如将这些辎重留给叛军?”
“你说甚?”
裴敬恶狠狠的瞪着陈千里,满身的血污使他沾染了太多的戾气,以往的温文尔雅此时一扫而空,双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焰。陈千里则浑然不觉的解释着:
“如果此刻烧掉营寨,无异于通知叛军咱们撤了,所以辎重不能烧,将军思量思量,留下这些物资,叛军一旦攻了上来,势必会为此而分心分力,将为我军脱险争取时间和机会。还有一则,就算咱们撤退,也要在营中擂鼓不停,营造出下山反击的假象,以麻痹叛军。”
裴敬冷静下来,觉得陈千里的建议十分有道理。
稷山北麓,半山腰网上桑林密布,正可为大军撤退提供掩护,否则若想隐匿行踪,就只能等到天黑,可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等到天黑,过了午时,叛军一定会对营寨再次发起突袭。
大军当即有序的组织撤离,裴敬作为一军主将,亲自留下来断后,陈千里也与之一同留了下来。
……
天刚放亮,秦晋就觉得自己的右眼皮跳个没完没了,他虽然不相信什么右眼跳灾祸的说法,但总是心绪烦乱,难以安静。直到早饭过后,裴敬的军报送回河东城,他才明白了自己心绪不宁的原因。
一场大战,神武军后军的损失不小,战死以及重伤难治的人数超过了五千。这已经相当于神武军后军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如此之高的战损比,后军没有崩溃就已经极为难得了。
秦晋再次来到地图前,寻找着裴敬军报中的稷山北麓,不过在这种没有等高线的非实地测绘的简陋地图上,他只找到了一小片墨迹,在其右侧标注了稷山二字。
虽然在地图上找不到更多的战场地形信息,但秦晋仍旧能够想象得到,神武军后军得意顶住叛军的猛攻突袭,得益于裴敬所选择的扎营位置。
秦晋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向西移动了三指距离,落在另一片墨迹之上,其左侧写有孤山二字。
稷山和孤山都是中条山的支系,两山相互遥望,其间地形更是复杂至极,裴敬没有贸然动作,而是选择了向孤山撤退,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不过孤山之北就是万泉县城,裴敬也只能撤到此处,如果让叛军占领了万泉,就等于切断了卢杞所部前军与河东城的联系。
换言之,裴敬所领的后军,必须在孤山与叛军死战到底,绝不能让叛军得了万泉,断了神武军前军的后路。
秦晋在地图前揣摩了大半个时辰以后,当即派人分别往卢杞和裴敬的前后军中送信。
十数名信使急匆匆打马离开了河东城,沿着湅水一路向北而去。之所以派出了十数名信使,是为了防止意外,以至于书信不能及时送达。
当卢杞收到秦晋的加急军书之时,已经是当日的晚间,经过了一个下午的佯攻,正平县城的防御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正在派人积极的与城中联络,争取驻守正平的叛将归附唐朝。
等到卢杞看罢秦晋送来的军书,立即就改变了稳扎稳打的主意,连修整都顾不得,下令连夜拔营起寨,渡过半干涸的浍水,直扑叛军于绛州的老巢绛县。
秦晋在军书中分析,裴敬于稷山遭遇的叛军,至少有两万人,换言之,也就是叛军的主力精锐。与此同时,叛军的意图也昭然若揭,他们打的主意是集中兵力,各个击破,之所以选择了裴敬的后军作为首要攻击目标,也许是他们知道神武军前后两军的底细。
只要击败神武军后军,孤军深入的前军就会陷入后路断绝的危险境地。表面上看,神武军在绛州的形势都因为叛军出人意表的突袭发生了逆转,进而陷入劣势,但这其间也不乏机会。
秦晋在权衡再三之后,终于选择了最为冒险的策略,以裴敬的后军在孤山万泉拖住叛军的主力精锐,然后以卢杞的前军精锐直扑绛县,只要这个战术目的达成,不论绛县能否被攻破,叛军的作战计划照样会被彻底打乱。
卢杞也从中嗅到了机会的味道,他做事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既然选择了冒险直击绛县,就不会半途而废,在他看来,绛县已经成了前军的囊中之物。
当然,临走时卢杞也没忘了继续劝降正平守将,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态度派了使者入城,也许是那正平守将被吓破了胆,当天夜里就举城投降,归附了神武军。
这让卢杞喜出望外,不过大军既已决定南下,就绝不能留着这种叛将单独留下来,于是他下令将几近空城的正平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正平守将也姓卢,厚着脸皮和卢杞攀扯了同族。惹的卢杞老大不痛快,和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攀扯同族,无疑是对他侮辱。但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不会因为个人好恶而将此人推到门外。
耐着性子询问了一番族谱,这厮果然是范阳卢氏的旁支,真是给卢家丢人。
至此,卢杞也确信,此人的确与自己同宗不假,这个时代冒姓大族可是杀头的大罪,相信这个叫卢之善的叛将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将军明鉴,卑下从贼也是身不由己,卑下虽然身在贼营,但却是一直心向大唐的,而今投在将军麾下,实乃三生有幸。”
卢杞暗暗冷笑,什么身不由己,心向大唐,如果真是心向大唐就得在自己兵临正平城下时就倒履相迎的,为什么还做抵抗呢?无非是没把神武军放在眼里,以为神武军和那些不堪一击的地方唐军都是一丘之貉,现在尝到了厉害,才不得已重新归唐的吧。
尽管如此,卢杞也不戳破叛将卢之善的连篇谎话,反而笑着赞许了几句:
“能深明大义,也算将功赎罪,没给范阳卢氏丢了脸面。”
其实卢之善一族于范阳卢氏中只不过是地位无足轻重的旁系支脉,能够得到卢杞这种嫡系正支子弟的肯定,那可是十分难得的。也许巴结上了卢杞,能使他这一支发扬光大,也未可知呢。
卢之善存了这种念想,对卢杞更是恭谨巴结,也不管卢杞因何烧了正平城,匆匆南下。不过,等到大军抵达绛县城下时,卢之善差点吓的尿了裤子,他虽然知道卢杞的神武军颇有战斗力,但也不认为能够和正宗的蕃胡叛逆能够正面相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