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清楚,天子虽然老迈,但还没糊涂到家,哥舒翰现在手握大军,又一肩扛着抵挡安贼大军的重担,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拒绝哥舒翰提出的正当要求。
只是卫伯玉奉调到潼关去,却让秦晋的心脏猛烈跳动了几下。
他所熟知的历史再一次从脑中闪现。
哥舒翰日益权重,与杨国忠的关系自然也就日渐紧张,从相互提防,到相互打压。在两人的争斗中,杨国忠似乎一直处于被动和遭受打压的位置。在秦晋记忆里的历史进程中,哥舒翰似乎是斩杀了杨国忠的亲信部将,才彻底激化了他们之间的矛盾。由此,杨国忠才使出了借刀杀人之计,逼得哥舒翰一败涂地,被安禄山俘虏,投降之后又屈辱的死在了伪燕的内乱之中。
卫伯玉虽然是哥舒翰的老部下,但此前已经改换门庭,投了杨国忠。哥舒翰又向来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万一此人真的放不下这些恩怨,再加上与杨国忠之间的明争暗斗,卫伯玉恐怕分分钟就会成为二虎相争的牺牲品。
想到这些,秦晋坐不住了,绝不能让哥舒翰杀了卫伯玉,绝不能让历史的悲剧再度上演。
秦晋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赴潼关一趟,拜会一下这位名扬陇右的老将。
但是,漏屋偏逢连夜雨这句话不是白来的,沉寂近月的皇甫恪朔方军又有了动静,在局势不稳的前提下,秦晋不可能放下冯翊而前往潼关。
这种事,秦晋自然不能找杜甫商议,卢杞和身体逐渐痊愈的陈千里都被招至郡守府。
“皇甫恪的朔方军近日蠢蠢欲动,二位有何看法?”
卢杞一直主张对皇甫恪强硬,绝对不能因为神武军示好而让他们觉得自家软弱。但是,皇甫恪显然是个老奸巨猾的豺狼,使得神武军除了能够在粮食上有所拿捏,竟毫无作为?
“皇甫恪吃准了我们不敢与其开战,这才肆无忌惮。我只担心裴敬到同州去谈判会吃亏!”
陈千里面色平静,仿佛不曾被剥夺了军权一样,说着自己的见解。
自从朝邑之战以后,陈千里连龙武军长史的职权都被剥夺了,也是秦晋顾及实际情况,对他格外的留情了。而且,同为新安出生入死的老兄弟,秦晋不忍心见到他下场凄惨。
现在,陈千里唯一能做的,就是随时随地到郡守府中来,以备咨询之用。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陈千里从无一句怨言,咨询之时也是尽心尽力,毫无异样之色。
只有秦晋知道,陈千里这么做一点都不奇怪,他的原则使他不会罔顾大局。
“既然不能开战,就只能隐忍了!但也不能全忍,使君可派一部人马,与皇甫恪遥相呼应,以作震慑!”
对此,卢杞深表赞同,一定要出兵,就算不能一战,也要让他们知道神武军的底线。
秦晋思忖了一阵,却拒绝了这个提议。
“继续示弱,让皇甫恪得意去吧!”
他在等,在等着裴敬的得手。只要裴敬得手,皇甫恪就没了退路,没了退路,还拿什么要挟神武军呢?到那时,神武军给他多少粮食,就要看朔方军的表现了。
打定主意以后,秦晋将目光转向陈千里。
“陈兄的身子已经痊愈,到‘河工营’里负责些具体事务,如何?”
陈千里仍旧是一副没有喜怒的表情,拱手道:“谨遵使君之命!”
“好,‘河工营’里缺少指挥调度经验的人才,陈兄弟就担下这个差事吧。”
负责指挥调度“河工营”,绝非到‘河工营’里做些无关紧要的文书或者佐杂工作,而是极为重要的差事。据说‘河工营’乃是以军法管束,与军队不同的是,他们没有经过军事训练,所从事的也仅仅是疏浚河道。
但是,如此组织有序的一群人,一旦被调动起来,其威力亦不容小觑。陈千里表面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很动容感慨,秦晋仍旧不忘新安时的情谊。
陈千里原本都已经对秦晋绝望了,可就是这次任命,才让他发现,秦晋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么……
次日一早,陈千里持使君书令赴“河工营”。“河工营”临时负责指挥调度的是神武军的一个校尉,见有人来接替自己,十分欢喜的与之做了交接。
“河工营”内的气氛很是古怪,与神武军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时时令他有难以呼吸之感。现在有人来做交接,自然如蒙大赦。
陈千里见那校尉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样,奇道:“‘河工营’里可有古怪?”
那校尉支吾道:“古怪倒没有……”
“那有甚?”
陈千里依旧敏锐犀利,马上就从校尉支吾的言语里发觉,“河工营”一定有不为他所知的东西。
那校尉显然是个实诚人,并没有和陈千里打官腔,啧啧了两声后,带着一副不理解的表情,竟发起了牢骚。
“不知道使君是如何想的,弄些奇奇怪怪的人到军中来,搞的民夫们一个个像吃错了药,魔怔了一般……”
陈千里心头不免一沉,“魔怔了?难道是有人在蛊惑军心?”
他带兵带习惯了,深悉在军中三步言论,对军心士气的影响,自然也就联想到了这上面。
那校尉却笑了,笑的有点无可奈何。
“不管蛊惑军心,也算蛊惑军心……”
陈千里向来不喜欢说话拖泥带水的人,见面前的校尉如此支支吾吾,便有些不耐烦。
“究竟蛊惑与否?于军中可有危害?若有危害,陈某当立即进言使君!”
那校尉连连摆手,“陈长史莫急,若说是蛊惑军心,于河工营也是有好处的。自从使君派了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到河工营里来,不到一个月的功夫,那些‘奸懒馋滑’的河工民夫们竟好像换了人一般,都抢着做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计。河工营的粮食紧张,时有断顿的情况发生,民夫们居然不争不抢了,还主动让给别人吃……陈长史,你说说,这,这不古怪吗?”
“古怪?你说的古怪就是这个?”
陈千里愣住了,他实在想不明白,秦晋究竟是用什么法子,让一群逃民居然一个个都变成了圣人一般的谦恭友让。
但是,他仍旧心有疑虑,如果秦晋有办法能让一群逃民变的如此谦恭友让,又因何不能使新安军或是神武军也变得如此呢?要知道,这种精神,于军队而言本身也是一种战斗力,甚至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军事训练要厉害了千倍百倍。
“你明白说说,使君究竟用的什么法子,让他们有此变化!”
那校尉显然也是不甚了了。
“在下也奇怪呢,平日里只负责指挥调度河工,却没注意这些事,直到变化有了,却想不起是从何时开始的。可能就是使君弄来的那些文人讲故事,喊口号弄出来的效果吧。明明是好事,在下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校尉说的啰哩啰唆,陈千里听了个七七八八,却更是糊涂了,用讲故事就能把这些最难摆布的逃民转变的谦恭友让,恐怕就连圣人也做不到吧。
越是难以理解其中的奥妙,陈千里就越是好奇,最后竟像发现了一座大宝藏般,双目泛着贪婪的光芒,直到那校尉离开了许久,仍旧沉浸在一种莫名的亢奋之中。
次日一早,陈千里就急不可耐的亲自到郑白渠的疏浚工地上视察,他要看看那校尉所言究竟为真,还是满口胡言。
来到郑白渠的疏浚工地以后,出现在陈千里眼前的是成千上万黑黝黝的脊背,随着郑白渠的向西而延伸开去,此起彼伏的号子声不绝于耳,只闻其声就让陈千里清晰的感受到了工地上如火如荼的气氛。
陈千里特地轻装简从,为的就是仔细观察那些河工,现在果见每一个人都是挥汗如雨,一下又一下轮着铁锨、木锹,坚定而从容。其实,根本不用看看他们的动作,仅从河工们的表情里,他就可以轻易的感受到,这些人心里的确像有一团火。
这团火仿佛也把陈千里感染了,他觉得信口里有种莫名的兴奋,只要一张嘴就会喷薄而出。
看来那个校尉并非满嘴胡言,但是,那个校尉因何在“河工营”内竟有如坐针毡的感觉呢?这可甚是咄咄怪事。
忽然,阵阵惊叫传了过来,而且几乎在瞬息间,惊叫就蔓延传染开来,使得大段河工工地一片混乱。
陈千里好不容易才寻到了混乱之源,原来是一处淤泥甚深的地方,有两个河工不甚身陷其中,生命已经危在旦夕。
但是,等到陈千里拨开人群,来到岸边时,所见的场景竟又让他为之震惊。
一个满身泥巴,光着脊背,头目模样的河工,一面不顾生死的走向泥潭深处,一面指挥着一干河工,以木板木棍搭在淤泥表面。
这且不算,竟还有大批的河工亦有样学样,跳入淤泥中,不顾那头目的呵斥,一步步艰难的走向淤泥中心。
陈千里骇然了,郑白渠的河泥淤积百年,人畜一旦陷入绝难脱身,一般人见到这种情况避之唯恐不及,河工们竟然在没有监工督促的情况下,不顾自家生死,抢着跳到淤泥里救人,这等节操,足以让那些自诩圣人门徒的君子们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