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忠在李隆基面前若有若无的煽风点火,这在秦晋看来似乎大可不必。李隆基做了四十多年天子,杀过的人不在少数,手段果决狠厉,并非几句话就能轻易影响的。现在一切都是靠实力说话,李隆基之所以对秦晋再三容忍,无非是心中有颇多忌惮,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而已。
杨国忠这么做可以说是白费心机,李隆基不会被引上道,秦晋也不会在乎这种没有实际伤害的勾当。
事实也果如秦晋所料,李隆基呵呵一笑。
“朕与秦卿可算忘年相知,朕相信秦卿,一定不会辜负朕的期望。好好的守住蒲津,不让逆胡叛军进入冯翊,关中半步。”
李隆基这么说等于在替秦晋遮掩尴尬,同时他看向杨国忠的目光里又折射出了些许不满。
“臣定不会辜负圣人的厚望与信重!”
秦晋再次起身郑重的大礼回应。
勤政楼内立时就是一派君臣相知的融融场面。这番场景落在杨国忠眼中,让他好不痛快。
想不到天子竟然公开的为这个竖子说话,甚至还与之做出了令人费解的君臣唱喝。如果真的这么看重秦晋,又何必防其出外呢?
也许杨国忠是被妒忌与愤怒之火蒙昧了双眼,在冷静下来以后,他马上就意识到,天子这应该是逢场作戏。
只不过,他还是疑虑重重。天子已经重新掌控了大局,还有必要对秦晋这竖子如此虚与委蛇吗?倒不如干脆趁着他落单的机会,直接……
“杨卿,杨卿?”
天子的呼唤打断了杨国忠的胡思乱想,他赶紧咳嗽了一声,以作镇定。
“臣在!”
“凡神武军有所要求,急需的物资,政事堂都要优先调拨,可记下了?”
“臣领命!”
杨国忠答应的痛快,但是心里却暗暗发狠,只要秦晋敢张嘴,他一粒粮食,一根箭矢也不会拨给神武军。紧接着,他的心思又转回到被天子打断之前,一个想法逐渐萌生,不如等高秦二人退去之后,直接向天子进言,伺机除掉秦晋。
但思来想去,杨国忠还是犹豫了。自从重返政事堂以后,他发现天子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在罢相之前,他总能十分准确的把住天子的脉搏,将天子伺候的舒舒坦坦,朝堂上也是诸事顺遂。但从这次兵变后重返政事堂开始,他越发的觉得天子心思左右反复,难以捉摸。
几次与天子深谈后,按照杨国忠的判断,天子应当已经对秦晋忌惮与憎恶到了极点,但他表现出来的却恰恰不是这么回事。
其中最蹊跷的就是,太子李亨理应受到重罚,照以往的惯例,就算不将其杀掉,废掉他的太子之位也是必然的应有之议。
但现在的情形是朝野百官们对废太子的呼声甚高,天子却迟迟不予表态,就算有些许反对的声音,可天子对叛逆之子态度暧昧,这本身就很不正常。
如果说这仅仅是出于对秦晋这等与太子渊源颇深官员的忌惮,又有些不切实际。毕竟秦晋早就和太子撕破了脸皮,高仙芝的确替太子说过话,可也没说不赞同废太子啊……
乱七八糟的一团在杨国忠脑子里隐隐发酵,使得他的思维几乎陷于停滞。于是,劝说天子伺机除掉秦晋的想法也被随之遏制,不敢再付诸实施。
勤政楼内气氛看似一片融融祥和,实则却是各怀心思,频频冷场,君臣间讨论时局也是吞吞吐吐不往关键处说。
杨国忠自觉今日无法影响天子,便立即一改之前的态度,和秦晋又不那么剑拔弩张了,甚至还笑脸相对。大唐天子李隆基则居中言笑,三个人看起来就像从未有过此前的龃龉一般。
高仙芝显然不善虚应故事,明知道君臣并非这般和睦,却又无法当众戳穿,只能缄口不言,不断的啜饮着案上的茶汤,以排解愤懑的情绪。
其实,与人虚应这对秦晋而言从前直如家常便饭,无非就是说着口是心非的话,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不至于冷了场。
但秦晋也不是全然毫无顾忌的虚应,他的底线是绝不会在原则问题上做一丝一毫的让步,更不会在未经商议思考的前提下做出任何承诺。
杨国忠几次三番试图引秦晋入彀,都被秦晋几句话就轻巧的避了开去。
“圣人,臣,臣伤痛发作难忍,请,请……告退……”
高仙芝最先坐不住了,这种君臣离心的场面让他越看越是心寒烦闷,所幸便自请恕罪告退。
闻言之后,李隆基似乎也在一瞬间行却尽失,便一甩袍袖,声音中充满了疲惫。
“朕也乏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们也一并退下吧!”
秦晋终于如蒙大赦,行礼告罪之后便退出了勤政楼。
勤政楼内凉风习习,出了殿门迎面扑来的却是阵阵热风。夹在热风间的还有频频不断的虫鸟叫声。这些都昭示着夏季的到来,而夏季的到来,除了带来了闷热与烦躁,还让秦晋的紧迫感时时增加。
秦晋本想在离开兴庆宫的路上与高仙芝搭讪几句,可对方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甚至连虚与委蛇的客气都欠奉。
看来高仙芝对秦晋仍旧存着深深的芥蒂。这让秦晋心底不免泛起了一丝苦涩与悲凉,想一想刚刚来到唐朝的时候,支撑着他冲破重重艰难险阻的动力之一就是挽救高仙芝的个人命运,然后希冀与借此挽救大唐王朝滑向深渊的命运。
可世事岂能尽如人愿?
高仙芝的个人命运的确被改变了,他不但没有失去性命,反而还一跃成为了宰相之首的中书令。然则,大唐王朝的命运似乎并没有多少改观。朝廷内部争权夺利,乌烟瘴气。只要安禄山发兵西进,在叛军强大的攻势压力下,老迈的天子不一定会做出什么脑残的决定。
至此,秦晋自问多多少少看清楚了症结的关键之所在。大唐王朝的命运是否没落,似乎很难和某个人的个人命运挂钩。换言之,就是某些人的命运即便改变了,也很难对大唐王朝有立竿见影的影响效果。
这就好比一辆自重非常的车子,在急速行驶中,即便是急刹车,也不是想停就能停住的。
大唐王朝就像一辆急速行驶的车子,前方的深渊已然隐约可见,现在想要刹住车子,还来得及吗?
目视着高仙芝略显蹒跚的背影隐没在车帘之后,随着驭者催马的鞭响,轺车辚辚驶离了兴庆宫。
秦晋伫立原地,愣怔良久,直到随从甲士催促才长长叹息一声,上马离去。
……
在回家的路上,杜甫愁眉苦脸,暗暗盘算着离开长安之后一家老小的安置。他知道此番一去到冯翊郡,很有可能面临刀兵之祸,若带着妻儿同去,唯恐连累了他们。但是,如果将他们留在京城,又由谁来照顾呢?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没钱的缘故。这处城内的宅子还是杜甫在出任吏部郎中以后租下的,可谁知道安稳日子还没过几天,竟突如其来的爆发了兵变。直到兵变后,被杨国忠清洗出吏部,月余以来的遭遇就像做梦一般虚幻而不真实。
由于时间仓促,以吏部郎中的俸禄难有多少积蓄,现在的吃用还是韦济在此前接济的数车物什。
刚一进门,便见妻子杨氏倚在房门前翘首企盼。
“夫君可定下决心了?”
杨氏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知道丈夫的理想和抱负,但苦于一家老小的吃喝用度束缚住了手脚。
“夫君不论去何处,妾身都寸步不离!”
杜甫心下一酸,答道:
“七日后,动身往冯翊去,你和孩子们就留在长安。”
他没有言及刀冯翊去可能遭遇刀兵,生怕杨氏担心。
杨氏忽然又道:“刚刚高仲武来了,夫君迟迟未归,又匆匆离去。”
闻言之后,杜甫双目一亮,很是兴奋。
“仲武兄临走可交代有何事?”
杨氏看了一眼丈夫。
“这倒没说,临走时只留下了一锭金!说是明日再来拜访。”
杜甫心中一暖,这位老友自潼关匆匆返回一定是有公干,然则还不忘了见缝插针接济自己。虽然受人接济不是光彩的事,但这份情谊怎能不让人动容?
“仲武兄在潼关,恐怕还不知长安月余的变故……”
杜甫口中的仲武兄乃是他的多年好友高适,哥舒翰赴潼关时,他被拜为监察御史派往潼关辅佐御敌,在这个当口回来,一定是身兼重要使命的,他等不到自己先一步离去也属正常。
正出神间,忽听庭院外面有人高呼。
“杜郎中可在家中?奉秦使君之命......”
外面的声音有些嘈杂,后面喊了些什么杜甫和杨氏听得不清楚。但听说是秦使君,指的自然就是秦晋,其人现在已经正式受命为冯翊郡太守。
杜甫急忙出了院子,却见门口有三名骑马的甲士,一眼就能辨认出是神武军中的禁卒。
为首之人他却是识得,正是秦晋依为臂膀的裴敬。
“裴校尉驾临寒舍,有失远迎!使君可有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