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一指身侧的宦官,又向秦晋投去了一丝颇耐人寻味的目光。
勤政楼正殿内的光线并不亮,秦晋好不容易适应了,仔细一看竟是内监景佑。景佑早先因为同产兄弟和秦晋有过一些过节,但后来早就冰释前嫌,甚至还多有交情。秦晋相信,以李隆基的耳目,或多或少也应该知道一些景佑和神武军的关系渊源。但令人奇怪的是,李隆基似乎仍旧不管不顾的重用了此人,自从兵变以后,兴庆宫内的格局已经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往得势的宦官不是死在兵变中,就是失节而失宠。
这个景佑在兴庆宫的地位,已经可以和昔日的边令诚,程元振之流相比。当然,不论何时何地,景佑的身上还有着边令诚义子的标签。可这也不能成为李隆基信重其人的原因。
都说天子心机深似海,仅仅是一个内监的任用就让人摸不到头脑。秦晋现在也算是有所领教了。当然,他绝不相信,李隆基任用景佑是老眼昏花,脑筋不灵所致。
“奴婢一定不辜负圣人厚望!”
景佑跪了下来,信誓旦旦的表明着心迹。李隆基也似乎对景佑的反应很是满意,让他起身之后,又对高杨二人笑道: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次乱事朕深有所得,景佑虽然是个宦官,但仍旧能够做到始终如一,已经胜过百官多矣。”
李隆基很少在臣子面前夸赞宦官,高杨二人的面色都有些尴尬,包括秦晋的脸上都有些热乎乎的。一句疾风劲草,板荡诚臣,似乎在有意无意的暗讽他鼠首两端。
不过,李隆基并没有纠缠这个话题,而是很快又提及了京师乃至关中的防备。
对此,秦晋并不急于表态,毕竟有高杨二位在前,怎么也还轮不到他来显摆。
果然,杨国忠率先开口。
“臣以为,潼关虽有二十万大军,但哥舒翰毕竟病体尚未痊愈,关中还是要扩充军备以防不测。”
啰哩啰唆的说了小半个时辰,杨国忠的主旨就是一个,长安守军的防备力量不够,必须扩军,而且要独立于神策军和北衙三军之外,另行编练。
对此,高仙芝表示赞同,他的话虽然不多,但句句都在重点上.李隆基频频点头,显然是对高杨二人的唱和十分满意,扩充长安防备,的确是首要之务。
秦晋则默默的盘算着,杨国忠这一番建议究竟还有什么别的企图。
其实,杨国忠的目的很容易就能猜测得到,吃够了兵变的亏,自然要亲自掌握一只大军才来的安心。神策军作为外来户,起于陇右与潼关的哥舒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对他而言无异于枕边虎狼,虽然由鱼朝恩节制,但区区宦官,能不能管住那些半兵半匪的边军还是个未知之数。
至于李隆基和高仙芝对此表示满意,也很容易理解。李隆基最善制衡之道,龙武军在兵变后背肢解,神武军离开长安后,就只剩下了神策军一家独大,所以必须在扶起一只力量与之制约,如此才能高枕无忧。
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后,秦晋更是抱定了不发一言的态度。眼下勤政楼中商议的无非是神武军走后,长安城中空出的权力空间由谁来填补而已。
若论扩军的合适的人选,当非中书令高仙芝莫属。但以秦晋对李隆基的了解,这位老迈的天子应该有八成以上的可能倾向于杨国忠。
往往在这种局势复杂的局面中,择能而拥并非最佳的选择,相比之下倒是选亲更为绝大多数人所接受。
李隆基之所以屡屡在最后关头都保着杨国忠,不肯将其逐出长安,心中抱的也就是这个念头。
果不其然,李隆基沉思了一阵后缓缓说道:“高卿病体未愈,还当将养些时日,扩军一事便有杨卿劳动。”说着又向高仙芝投去了征询目光“待高卿痊愈之后再执掌六军,如何啊?”
表面上是与之商量,但高仙芝怎么可能拒绝,自然是欠身应诺。
得到了天子的支持,杨国忠的一双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兵变之后,重返政事堂不说,手中还掌握着长安新军,今后还有谁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突然之间,秦晋的眼前灵光一闪,又想到了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这也是他一直忽略的。
表面上看,天子的安排是为了之上长安各军,不使任何一家独大。但跳出长安这个圈子来评判,难道就没有防备哥舒翰的意思吗?
要知道,长安兵变持续了七天以上,陇右兆州的神策军都能从百里之外赶来,潼关距长安不过是朝发夕至,哥舒翰却没派回来一兵一卒,这能不让多疑的天子心生芥蒂吗?
如果所料不差,只怕李隆基接下来还会有所动作。
但这些动作对与神武军无干,秦晋也就不愿插一脚进去,袖手旁观成为上上之策。
秦晋主动求去,极大的减轻了李隆基的压力,甚至对神武军也不似先前那么着意紧张,只要这些惹是生非的世家子们都离开长安,就不怕他们翻了天去。
李隆基当然不傻,他敢于将神武军与秦晋一道都派到冯翊郡去,自然是有所依仗。神武军七成以上的兵员出自关中世家,其中绝大多数,族人家眷都在长安,放了他们出去,就好比放出去的纸鸢,尽管飞得远,只要将其族人家眷尽握手中,就等于攥牢了拴住纸鸢的丝线。
勤政楼中,天子和高杨两位重臣商议扩充长安防备,便议论了整整一个时辰,将秦晋晾在一边,似乎已经把他遗忘了。
秦晋非但没有受到冷落的感觉,反而乐得置身事外。他现在对长安上下已经厌烦到了骨子里,从天子到芝麻绿豆大点的官员,共同形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烂泥漩涡,刚刚从中抽身,可不想再重新踏进去。
再以局外人的目光去看到长安政局,秦晋竟前所未有的心思澄明了。
李隆基置身于漩涡正中,自以为摆弄朝廷各方势力于鼓掌之中,但殊不知,这么做只能将他一步步推向难以挽救的深渊。
而且,随着李隆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苍老,对权力细节的掌控也将越来越多,还能不能成功摆布臣下都要划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此前的兵变就是从“厌胜射偶”大案的失控中突变而来,这不正是李隆基掌控能力大幅下降的明证吗?
但是,秦晋早不是刚刚来到长安时的秦晋了,他知道任何建议对于李隆基而言都只能是耳旁风,苍老的天子已经没有多余的经历做出改变,他能够做的只有维持延续以往驾轻就熟的统治方式,只有这么做才会觉得安心。
商议的差不多后,中书令高仙芝将目光转到了秦晋的身上。
“听闻黄河面临断流的危险,蒲津失却了大河天险,不知足下打算如何退敌?”
至此,秦晋才明白。原来这次陛见根本就不是李隆基的主意,否则哪轮得到高仙芝先发问呢?想来是高仙芝放心不下,才让李隆基下敕召见,以做叮嘱。
秦晋很识相的欠身施礼道:“还请高相公示下!”
高仙芝正身肃容道:“蒲津乃冯翊于河东的门户,冯翊又是三辅畿要之地,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你可记下了?”
这么说等于委婉的告诉秦晋,冯翊郡的重要性无可替代,绝对不能放弃。言下之意就是,人在郡在,郡亡人就不要回来了。
“相公叮嘱下吏记在心间,一字一句不敢忘!”
高仙芝没一句话指点秦晋该如何防守,只态度严厉半是叮嘱半是警告的示意秦晋,须得与冯翊共存亡,绝不能再如新安和陕州一般,打不过就放弃。因为,冯翊的身后就是长安,已经退无可退。
至此,高仙芝忽然站了起来,来到一旁的屏风处,立时就有内侍跟着过去将屏风前的蜡台一一点燃,一片烛光通亮之下,秦晋才发现,这屏风上锁绘制的不是普通图案,而是一幅关中的地图。
高仙芝的右手在长安所在位置的左上方重重的点指着。
“冯翊扼长安通往河东的通道,虽然不比潼关,但北连朔方,东接河东。安贼在麦收之后一定会大举进攻关中,除了潼关即将面临巨大的攻势压力。来自于河东的威胁同样不能小视。”
他的手向东越过了黄河,“河北道各郡的起事已经接近失败,史思明稳定河北局势后先期攻入河东,以作潼关策应。哥舒老相公未必能分身援助于冯翊。秦将军,你身上的担子不轻啊!”
秦晋同样是肃容掷地有声。
“秦某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却听杨国忠似语重心长的说道:“秦将军有此心迹,杨某甚是宽慰,可不能辜负了圣人的一番苦心啊。现在长安城中非议汹汹,圣人将你放在冯翊实际上可全是出自爱才之心,莫要心有芥蒂......”
秦晋冷笑,杨国忠这是生怕天子不知道他有怨愤和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