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欧西则自希腊以来,即研究他们所谓的形而上学。一天到晚,只在那里高谈宇宙原理,凭空冥索,终少归宿到人生这一点。苏格拉底号称西方的孔子,很想从人生这一方面做工夫,但所得也十分幼稚。他的弟子柏拉图,更不晓得循着这条路去发挥,至全弃其师传,而夏研究其所谓天之道。亚里斯多德出,于是又反趋于科学。后人有谓道源于亚里斯多德的话,其实他也不过仅于科学方面,有所创发,离人生毕竟还远得很。迨后斯端一派,大概可与中国的墨子相当;对于儒家,仍是望尘莫及,一到中世纪,欧洲全部,统成了宗教化。残酷的罗马与日耳曼人,悉受了宗教的感化,而渐进于迷信。宗教方面,本来主情意的居多;但是纯以客观的上帝来解决人生,终竟离题尚远,后来再一个大反动,便是“文艺复兴”,遂一变主情主意之宗教,而代以理智。近代康德之讲范畴,范围更过于严谨,好像我们的临“九宫格”一般。所以他们这,都可说是没有走到人生的大道上去。直至詹姆士,柏格森,倭铿等出,才感觉非改走别的路不可,很努力的从体验人生上做去,也算是把从前机械的唯的人生观,拨开几重云雾。但是真果拿来与我们儒家相比,我可以说仍然幼稚。
总而言之,西方人讲他的形而上学,我们承认有他独到之处。换一方面,讲客观的科学,也非我们所能及。不过最奇怪的,是他们讲人生也用这种方法,《结果真弄到个莫明其妙。譬如用形而上学的方法讲人,绝不想到是从人生的本体来自证,却高谈玄妙,把冥冥莫测的上帝来对喻。再如用科学的方法讲,尤为妙极。试问人生是什么?是否可以某部当几何之一角,三角之一边?是否可以用化学的公式来化分化合,或是用几种原质来造成?再如达尔文之用生物进化说来讲人生,征考详博,科学亦莫能摇动,总算是壁垒坚固;但是果真要问他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安在?人既自猿进化而来,为什么人自人而猿终为猿?恐怕他也不能给我们以很有理由的解答。总之,西人所用的几种方法,仅能够用之以研究人生以外的各种问题;人,决不是这样机械易懂的。欧洲人却始终未澈悟到这一点,只盲目的往前做,结果造成了今日的烦闷,榜徨莫知所措。盖中世纪时,人心还能依赖着宗教过活;及乎今日,科学昌明,赖以醉麻人生的宗教,完全失去了根据。人类本从下等动物蜕化而来;那里有什么上帝创造?宇宙一切现象,不过是物质和他的运动,还有什么灵魂?来世的天堂,既不可凭;眼前的利害,复日相肉搏。怀疑失望,都由?_iiTi~,真正是他们所谓的世纪末了。
以上我等看西洋人何等可怜!肉搏于这种机械唯物的枯燥生活当中,真可说是始终未闻大道!我们不应当导他们于我们祖宗这一条路上去吗?以下便略讲我们祖宗的精神所在。我们看看是否可以终身受用不尽;并可以救他们西人物质生活之疲敝?
我们先儒始终看得知行是一贯的,从无看到是分离的。后人多谓知行合一之说,为王阳明所首倡,其实阳明也不过是就孔子已有的发挥。孔子一生为人,处处是知行一贯。从他的言论上,也可以看得出来。他说“学而不厌”,又说“为而不厌”,可知“学”即是“为”,“为”即是“学”。盖以知识之扩大,在人努力的自为,从不像西人之从知识方法而求知识。所以王阳明日:“知而不行,是谓不知。”所以说这类学问,必须自证,必须躬行,这却是西人始终未看得的一点。
又儒家看得宇宙人生是不可分的。宇宙绝不是另外一件东西,乃是人生的活动。故宇宙的进化,全基于人类努力的创造。所以《易经》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看得宇宙永无圆满之时,故易卦六十四,始“乾”而以“未济”终。盖宇宙“既济”,则乾坤已息,还复有何人类?吾人在此未圆满的宇宙中,只有努力的向前创造,这一点,柏格森所见的,也很与儒家相近。他说宇宙一切现象,乃是意识流转所构成,方生已灭,方灭已生,生灭相衔,方成进化;这些生灭,都是人类自由意识发动的结果。所以人类日日创造,日日进化。
这意识流转,就唤作精神生活,是要从内省直觉得来的。他们既知道变化流转,就是宇宙真相,又知道变化流转之权,操之在我,所以孔子日:“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儒家既看清了以上各点,所以他的人生观,十分美渥,生趣盎然。人生在此不尽的宇宙当中,不过是蜉蝣朝露一般,向前做得一点,是一点,既不望其成功,苦乐遂不系于目的物,完全在我,真所谓“无入而不自得”。有了这种精神生活,再来研究任何学问,还有什么不成?那么,或有人说,宇宙既是没有圆满的时期,我们何不静止不作,好吗?其实不然。人既为动物,便有动作的本能,穿衣吃饭,也是要动的。既是人生非动不可,我们就何妨就我们所喜欢做的,所认为当做的做下去?我们最后的光明,固然是远在几千万年几万万年之后,但是我们的责任,不是叫一蹴而几的达到目的地;是叫我们的目的地,日近一日。我们的祖宗,尧,舜,禹,汤,孔,孟,……在他们的进行中,长的或跑了一尺,短的不过跑了数寸,积累而成,才有今日。我们现在无论是一寸半分,只要往前跑,才是,为现在及将来的人类受用,这都是不可逃的责任。
孔子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所以我们虽然晓得道远之不可致,还是要努力的到死而后己。故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正为其知其不可而为,所以生活上才含着春意。若是不然,先计较他可为不可为,那么,情志便系于外物,忧乐便关乎得失;或竟因为计较利害的原故,使许多应做的事,反而不做。这样,还那里领略到生活的乐趣呢?
再其次,儒家是不承认人是单独可以存在的。故“仁”的社会,为儒家理想的大同社会。仁字,从二人;郑玄日:“仁,相人偶也。”(《礼记注》)非人与人相偶,则“人”的概念不能成立。故孤行执异,绝非儒家所许。盖人格专靠各个自己,是不能完成。假如世界没有别人,我的人格,从何表现?譬如全社会都是罪恶,我的人格受传染和压迫,如何能健全:由此可知人格是个共同的,不是孤另的。想自己的人格向上,唯一的方法,是要社会的人格向上。然而社会的人格,本是各个自己化合而成。想社会的人格向上,唯一的方法,又是要自己的人格向上,明白这个意力和环境提携,便成进化的道理。所以孔子教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所谓立人达人,非立达别人之谓,乃立达人类之谓,彼我合组成人类,故立达彼,即是立达人类。立达人类,即是立达自己,更用”取譬”的方法,来体验这个达字,才算是“仁之方”。其他《论语》一书,讲仁字的,屡见不一见。儒家何为把仁字看得这么重要呢?即上面所讲的,儒家学问,专以研究“人之所以道”为本。明乎仁,人之所以道自见。
孟子日,“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盖仁之概念,与人之概念相函,人者,通彼我而始得名。彼我通,乃得谓之仁。知乎人与人相通,所以我的好恶。即是人的好恶。我的精神中,同时也含有人的精神。不徒是现世的人为然,即如孔、孟远在二千年前,他的精神,亦浸润在国民脑中不少。可见波我相通,虽历百世不变。儒家从这一方面看得至深且切,而又能躬行实践,“无终食之间违仁”,这种精神,影响于国民性者至大,即此一分家业,我可以说真是全世界唯一无二的至宝。这绝不是用科学的方法可以研究得来的,要用内省的工夫,实行体验。体验而后,再为躬行实践,养成了这副美妙的仁的人生观;生趣盎然的向前进。无论研究什么学问,管许是兴致勃勃。孔子日:“仁者不忧”,就是这个道理。不幸汉以后这种精神便无人继续的弘发,人生观也渐趋牙机械。
八股制兴,孔子的真面目日失。后人日称“寻孔、颜乐处”,究竟孔、颜乐处在、那里?还是莫明其妙。我们既然诵法孔子,应该好好保存这分家私,——芙妙的人生观一一才不愧是圣人之徒啊!
此外我们国学的第二源泉,就是佛教。佛,本传于印度;但是盛于中国。
现在大乘各派,五印全绝。正法一派,全在中国。欧洲人研究佛学的甚多,梵文所有的经典,差不多都燔出来。但向梵文里头求大乘,能得多少?我们自创的宗派,更不必论了。像我们的禅宗,真可算得应用的佛教,世间的佛教的确是印度以外才能发生,的确是表现中国人的特质,叫出世法与人世法并行不悖。
他所讲的宇宙精微,的确还在儒家之上。说宇宙流动不居,永无圆满,可说是与儒家相同。日:“一众生不成佛,我誓不成佛”,即孔子立人达人之意。盖宇宙最后目的,乃是求得一大人格实现之圆满相,绝非求得少数个人超拔的意思。
儒佛所略不同的,就是一偏于现世的居多;一偏于出世的居多。至于他的共同目的,都是愿世人精神方面,完全自由。现在自由二字,误解者不知多少。其实人类外界的束缚,他力的压迫,终有方法解除;最怕的是“心为形役”,自己做自己的奴隶。儒佛都用许多的话来教人,想叫把精神方面的自缚,解放净尽,顶天立地,成一个真正自由的人,这点,佛家弘发得更为深透,真可以说佛教是全世界文化的最高产品。这话,东西人士,都不能否认。此后全世界受用于此的正多,我们先人既辛苦的为我们创下这分产业,我们自当好好的承受。因为这是人生唯一安身立命之具,有了这种安身立命之具,再来就性之所近的,去研究一种学问,那么,才算尽了人生的责任。
诸君听了我这夜的演讲,自然明白我们中国文化,比世界各国并无逊色。
那一般沉醉西风,说中国一无所有的人,自属浅薄可笑。(《论语》日:“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这边的诸同学,从不对于国学轻下批评,这是很好的现象,自然,我也闻听有许多人讽刺南京学生守旧,但是只要旧的是好,守旧又何足垢病?所以我很愿此次的讲演,更能够多多增进诸君以研究国学的兴味!
1923年1月9日在南京东南大学国学研
究所讲演,后半篇由李竞芳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