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城市,它们要在某个特定的季节才会展现其美丽的一面。罗马是在春天,夏天的罗马则糟糕得很,与此相反,伦敦却只会在夏日里分外妖娆,秋天的布拉格以及冬天的开罗最为动人。
而维也纳在任何季节都会让人欣喜,不管是在潮乎乎的秋日还是天寒地冻万物恹恹的严冬。
布罗德卡对这些城市都相当熟悉,比起其他城市来他更喜欢维也纳。那辆出租车——他从施韦夏特机场打到大饭店——在多瑙河沿岸车道上被堵得动弹不得,倒是出租车司机的专业见解颇为精彩:“就这么等着呗,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早晚都会通的。”对于奥地利人来说这般的小小痛苦只不过是日常生活内容之一,而在同样的状况下大多数德国人都会郁闷万分,甚至烦躁得抓狂。
下午四点,天刚擦黑,一场毛毛小雨让城市清凉舒朗,进而又飘起了雪花。司机滔滔不绝地发表他的高见,布罗德卡心不在焉地附和点头,他在想着此行的任务——采访一个颇具传奇的赛车手,中止了他的体育生涯之后他成功创建了一家航空公司。两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在停机坪上拍照,还要拍公司的办公大楼以及他在城郊的豪华别墅。这一切对布罗德卡来说驾轻就熟。
驶过阿斯帕尔桥之后出租车左拐进入环道。饭店的立面正对着国家歌剧院这座建筑艺术的瑰宝,歌剧院里灯火通明。布罗德卡并不是第一次下榻在这家饭店。他从旋转玻璃门步入亮如白昼的大堂,服务生远远地迎向他,说些言不由衷的欢迎词,全世界的服务生尽是如此。倒是这位服务生,他的名字布罗德卡虽然忘记了,不过他的样子却留在布罗德卡的记忆中,和这家饭店融为一体。他长得很像弗兰茨·约瑟夫国王本人,要不是他行动匆匆,无所不在地干着服务生的分内事,他会被人看成是一名演员,正在饭店里演电影哪。
布罗德卡从询问中得知,这位服务生既不愿被称呼为弗兰茨先生或者约瑟夫先生,更不愿意被当成弗兰茨·约瑟夫先生,他只是亨立希先生,这名字倒无伤他非凡的外表。
用毫不掩饰的目光上下扫视客人的衣饰装束对一个酒店服务生来说是很不得体的,他似乎对布罗德卡戴在手腕上的雷达表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亨立希先生把饭店的客人分成两类:有品味的和没有品味的。他声称,一个人的真实品味绝对会从他所配搭的腕表上体现出来。他自己反正是瞧不起那些手腕上套着电子表的家伙,他甚至把这视之为世风日下。当然啦,这些想法他只会在私底下说说,工作上亨立希先生从来不敢对客人有任何怠慢。
布罗德卡填写完人住表格,坐上电梯,进到五楼他的房间,换了套衣服。
而后他站在饭店门口,大衣领子竖得高高的。雪已经停了,布罗德卡信步走在通往斯特凡大教堂的学院路上。他左拐进一条偏巷,一个绿光荧荧的餐馆照牌吸引住他的目光。布罗德卡点了一份味道浓郁的干红辣汁肉,这道菜以肉质纯厚的牛肉外加一个油煎蛋为特色,他还把一大杯啤酒灌进肚,然后折返饭店。
将近晚上九点,此时睡觉未免过早,于是布罗德卡来到饭店的酒吧,取了屋中央枝状吊灯下面的位置坐下,要上一杯威士忌,抬眼望着门口,像在等什么人似的。实际上他两眼空空,脑子里一直在想该如何做才能让他脱离陷入的困境——自然是徒劳。
酒吧深处,钢琴师娴熟地弹奏起“日日夜夜”这首曲子,隔壁桌上三个瞧不出年龄的日本人肆意高声谈论,一扫身在故土时的拘谨谦卑。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姿态优雅地享用着香槟酒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照两位的相貌看极可能是金婚,而邻桌的一位富有的寡妇——可以从装扮上看出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瞧。
耗在饭店酒吧里消磨时间的富孀们的状态一向不太好。
布罗德卡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一位刚刚走进酒吧间的女人,她笑脸盈盈,黑色裙装、黑色长筒袜,神色自得而张扬。即便还有两张小圆桌子空着——这是布罗德卡后来才发现的——她彬彬有礼地歪着头问他,她能否在他旁边落座。
他站起身,微笑着点头,把椅子替陌生女人扶正。她要了杯曼哈顿,二郎腿一跷,燃起一支香烟,吐出烟圈,然后说:“可以吸烟吗?”
对于这样的询问布罗德卡一向是干脆的否定,他讨厌烟味。但在这种特殊的状况下,他想不妨做个例外,没有必要破坏掉双方间的好感,于是他应道:“您请便!”不过说这话的同时,此美女已把燃着的烟头捻熄在烟灰缸里,目视布罗德卡说道:“您是对的,抽烟确实愚蠢。老实说,我也是为了摆脱困窘才抽的。”
二人就这样开始攀谈起来,在愉快的聊天中两人尝试着打探对方的生活。一个小时后布罗德卡知道了她的名字、职业和家庭状况——她的年龄就只能是估摸了——大概35岁左右,他对她也是同样的交代。她叫诺拉·莫娜,是一家运动服饰公司的首席代理,离过婚。她那梳向前额的栗红色短发让布罗德卡着迷,如同她套装之下呼之欲出的那对丰乳以及嘴唇上端的一粒痣。不稍细说,这次相遇给布罗德卡留下深刻的印象,后来两人得知,明天他们仍在饭店停留,于是约好次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再见面。
诺拉和朱丽埃特有某种相似的地方,虽然外表不同——朱丽埃特的个子更为娇小,长发乌黑——但她们都是同样的热情与开朗。
隔天采访精明的前赛车手现为航空公司老板时,布罗德卡还在惦念着昨晚上倏然而至的艳遇。
晚上九点的时候,也就是在约定时间,布罗德卡再次走进饭店酒吧,同样要了杯威士忌,正打算坐到和昨天同一位置上时,他一抬眼瞄见在酒吧的最里面、蓝绿色织花壁毯前坐着的诺拉,他一时没能认出她来。
她来得早一些,她解释说,原计划和客户的见面告吹了,不过正中她的意,她对今天晚上的约会十分期待。
布罗德卡惊喜于她的外表,受她的另一种装扮所吸引。她脸上的妆要比昨天明艳。暗红色的头发用发胶理出有如头盔样的发型。
她的双唇,昨天是粉嫩嫩的娇娆,此时闪动出酒红般的璀璨光彩,极富魅惑。上一次诺拉还把她的硕大胸脯遮掩在黑色的套装里面——今天她的紧身丝质衬衫的领口开得很阔,很明显,她里面什么都没穿。
这一眼瞅得他血脉贲张,刺激着他的想象,和此种境地下的其他所有男人一样他开始卖力地述说他自己,以博得美女的好感。诺拉显示出浓厚的兴趣,一再向他发问,还不时地发出惊呼。于是布罗德卡滔滔不绝——有关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理想。
他发现诺拉听得十分用心,她似乎对这种谛听者的角色扮演非常投入。当听到紧张处,她会激动得身子朝他凑近,然后头向后扬哈哈大笑,双乳有如小鹿般乱窜。她不断变换坐姿,双腿时而叠跷,时而在紧绷的短裙束缚下放荡地叉开。布罗德卡嘴上聊着他在寄宿学校的经历,脑子里急切盘算如何尽快把这个性感尤物带到他的床上。
他知道大部分女人都嫌恶那种黏黏糊糊的动手动脚,而冲她们直截了当地说出一句“想上床吗?”会更让她们印象深刻。三分之一被这样问到的女士会朝对方抡上一巴掌,然后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就在布罗德卡苦苦图谋如何让诺拉就范的时候,他的欲火有如温润的雨后春笋蹭蹭上蹿,诺拉把胳膊肘拄在桌面上,右手的指尖向他搭了过去,一脸妩媚的笑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布罗德卡好像经验很丰富似的问她,此时此刻他俩是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原本诺拉不需要再回复,因为她已经攥住布罗德卡的手,微微用力,用不着多说什么。可她仍朗声作答,令旁边座位上的人都听得到:“你是想知道我对你有没有意思吗——当然有啊。”
这一刻布罗德卡倒是索性不在乎了,哪还管邻座客人的脸上呈现出那种心知肚明的神态。他俩站起身一起离去时酒吧服务生投向他的疑惑目光,还有亨利希,那个饭店服务生看见他同这么一个风骚女郎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堂而在心里偷偷想些什么,他都顾不上了。
布罗德卡一门心思想的是他必须占有这个女人。
电梯前,无所不在的亨利希闪到布罗德卡和他的女伴旁边。他态度谦卑地请求布罗德卡原谅他的打扰,他有一个重要口信要转达给布罗德卡先生。
布罗德卡哪里还愿搭理这种琐事。“等明天再说吧!”他呵斥道,“今天晚上不要烦我。”
亨利希愤愤地耸了耸肩走开了。
布罗德卡的客房装饰的主色调是赭石和灰绿,和饭店的大多数标准间一样。宽大的法式大床上端挂有一幅描绘维也纳城市风光的版画,两侧的土黄色床头柜上各亮着一盏黄丝面灯罩的台灯。角落里还摆放一张写字桌,旁边是正对窗户的一把椅子。菱形图案的地毯厚重绵软,落在上面的脚步声响尽被吞噬湮没。
布罗德卡把诺拉的外套扔到椅子上。诺拉张开双臂,像要跳舞或者拥抱整个世界似的——或者只是布罗德卡。接着她停止动作,头向后仰,合上双眼。布罗德卡走上前去,两手绕住她的腰身。诺拉紧紧贴着他,她是那么狂热地用躯体去摩擦他的前胸,令布罗德卡恨不得就这样穿着衣服,站着与她交合。
带些羞涩,诺拉闭着眼睛慢慢解开丝绸罩衫的纽扣。布罗德卡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完美的乳房,硕大、结实、坚挺。他两手攥着它们,充满爱意地揉搓、拨弄、捏握。他俯下头,用舌头吮吸陡然挺立的乳头,诺拉不及躲避,她发出一声声迷醉和欢愉的呻吟以及迫不及待的低声呼唤。
她麻利地脱下短裙,甩到地上,用脚踢到一边。她光溜溜地立在他面前——除了无吊袜带的长筒袜和脚上的高跟鞋。她的胴体毫无瑕疵,淡棕色的肌肤柔滑脂腻。布罗德卡解开裤子拉链。
诺拉一阵浪笑,手指了指浴室门,另一只手轻轻触碰他的下体。她的眼神似乎在说,再忍耐一会儿,然后她走进浴室。
不知道是从浴室飘散的芬芳香气让布罗德卡晕眩了,还是不可抑制的冲动让他迷乱。时间过得真慢啊!他脱下裤子,挨着诺拉的外套搁在椅子上,却瞥见诺拉的外套口袋鼓囊囊的,里面像是封信或者照片,他把那东西抽出来,一下子惊住。
照片上是他。
布罗德卡困惑地朝浴室门口瞧去,又对着照片看了又看,背景极为模糊,他瞧不出来是在哪里拍下的。
无论如何这种邂逅都不是偶然的巧合——更谈不上一见倾情,诺拉早就盯上他了。为什么?她有什么企图?受谁指使?
布罗德卡一头雾水。他该向诺拉挑明吗?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暗中察看诺拉接下来有什么举动?就在布罗德卡苦苦思索的时候,一丝不挂的诺拉嘻嘻笑着从浴室走了出来。
一定是布罗德卡脸上的呆滞神情让她不知所措,她在一旁打量他,“你怎么了?”她问。
布罗德卡向她扬了扬手上的照片。
诺拉大口喘着气像是上了岸的鱼。她一把夺过照片,抓起自己的衣物,飞快地穿在身上,二话不说冲出房间。
就这么半裸着,只有内衣遮体的布罗德卡跌坐在椅子上。他心乱如麻,这世界究竟怎么了?先是在慕尼黑,现在又是在维也纳,究竟是谁跟他过不去,为了什么?他一定得查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布罗德卡穿好衣服,乘电梯到了楼下。他打算先喝上一杯,让自己受到惊吓的神经平抚下来,再去前台取通知他的那封紧急信件。
布罗德卡向那个显然还在气恼的亨利希要那封快件,这位服务生琢磨着言词,最终吞吞吐吐地说:“您知道,先生,这让我很为难,这……这本来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但是当我看见您和那样的一位女士在一起……”
“这个么,”布罗德卡没让他把话说完,他想把此事敷衍过去,“不过点头之交而已。”
“哦,这样啊。”亨利希嘴上说着,手上局促地摆弄柜台上的纸张文具,像是理解似的连连点头。
“您认识那位女士?”布罗德卡赶忙追问。
“谈不上认识,先生,该怎么对您说好呢……她常在我们这里留宿,您明白么?”
布罗德卡不是十分明白,但也预感出亨利希要说什么,“您的意思是说……亨利希先生?”
亨利希摆了几下手,上前走上一步,“我们这里是一家大饭店,您知道,许多生意人,那些先生们,他们有需要,和一位女士……
您是明白的,不过这也轮不到我们对他们的道德水准说三道四。有时候某个先生会来打问哪儿有可以伴宿的女人。”他在一个装有卡片的小木盒里摸索着,找出一小摞名片,“对付这种状况我们也有路子,您明白吧?”
这回布罗德卡完完全全地听懂了。他的嘴巴抿成一条线,竭力压住心里直往上蹿的怒火。他竟然被一个彻头彻尾的婊子给耍了!
亨利希似乎猜出他的心思,他紧接着说:“我得说,这些女人的费用可不低……”他没往下说,清了清喉咙。
布罗德卡点点头,“您的卡片里有没有一个叫诺拉·莫娜的?”
亨利希像理扑克牌一样把名片摊成扇面,嘴上嘟囔着:“莫娜,莫娜……对不起。里面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士,但这不说明什么,这些女士改她们的名字就像换她们的……朋友一样频繁。”
此时的布罗德卡已经全然不在意亨利希会怎么看他,他把所有卡片上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都一一记下,然后回到自己房间。他一定要找到这个诺拉,和她谈谈,无论如何。他实在是受够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一个又一个谜团,遭遇意想不到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