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没有结婚吗?”考林问道,这时他才把朱丽埃特的手放开。
“离婚了,”布罗德卡回答,“距今已有十年。我的职业很难维持一个正常的婚姻,而且我结婚的时候也太年轻。”
“布罗德卡先生是一位摄影师兼图片记者。”朱丽埃特接下话头,“他为杂志拍靓女照,足迹遍布巴厘岛、开普敦、纽约……周游世界各地,是不是这样,布罗德卡先生?”
布罗德卡点点头,教授说:“真是有趣,您大概属于那些极少数热爱自己工作的人。”
“哪里算得上,”布罗德卡说,“我倒是从来没有后悔选择做了一名摄影师,即便大部分人都对我从事的这一职业有错误的认识。 其实工作起来蛮辛苦的,虽然表面看上去风光。和其他行业一样,人们会把我的工作能力和成绩混为一谈,实际上最后取得怎样的结果通常不完全取决于我自己。”
教授慢不经心地把玩手中的酒杯,头不抬地说:“大多数人都痛恨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希望有朝一日最好是从今天起就做其它事情。”
“您一定不是这样,教授。”布罗德卡说。
考林看向他说:“您从何得出这个结论,布罗德卡先生?”
“您的高超医术众人皆赞,您在您的专业领域被视为泰斗权威。”
“那又怎样,”教授的口气听上去有些愤懑,“什么叫做泰斗权威?判断一名外科医生是否优秀就看他是不是勇敢,这和学识、技能没啥关系。理论上讲,我的任何一名助手都能做心脏手术,他们缺乏的只是勇气。可如何能让一个人勇敢起来呢?在旁边观看并帮忙那么久,直到剖开病人的胸腹成了例行公事,成了理所当然的行为,直到您的内心深处渐渐迟钝,把一个颤巍巍的心脏看成一团拳头大小的肉,上面千疮百孔,如同您车子的发动机一样年久失修,手术台上躺着的不再是把他的生命交付于您医术的病人。等您的神经麻木到如此地步的时候,您就是一个称职的外科医生了。”教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说:“我敢打保票,我的朋友,我们两人当中您过的日子比较好。”
布罗德卡有些发蒙,而朱丽埃特当然十分清楚考林为何酗酒,她试图转换话题,于是对她的丈夫说:“你不要老是用你的麻烦来困扰布罗德卡先生。我想,他对艺术要比对外科手术更感兴趣。”
“自然,那是一定的,”教授带着歉意说,“我只是担心,如果谈起绘画来我就插不上嘴了。对艺术,坦白来讲,我基本一窍不通。您知道我是怎么看现当今所谓的艺术吗,那只是对无能的彻头彻尾地展示。把木棍、铁管和电视机壳堆叠起来,或者将肥肉、毛发、血迹和碎铁屑杂糅到一起,就算是艺术品了。我肯定不是一个虔诚的人,可我知道,亵渎神明或是画些色情画绝对不能证明你就有艺术细胞。”
朱丽埃特朗声大笑,说:“我竟然和这样的男人结了婚!照他的说法,现如今所有的画家都得以伦布朗为榜样,雕刻家都得以米开朗基罗作典范喽。对此我俩始终争论不休,婚姻不止一次面临危机。”
连考林也露出笑容,这可是今晚的头一次。他问布罗德卡:“您和我太太有生意上的往来,布罗德卡先生?”
朱丽埃特接下话:“如果你想借此询问布罗德卡先生是不是向我买过艺术品的话,回答是肯定的,他酷爱搜罗德国表现主义的版画。”
布罗德卡会意地微微一笑,连连点头附和,在教授还没来得及更进一步追问他所谓的狂热的艺术品收藏之前,他反问考林:“那您哪,教授?您有什么嗜好吗?”
“我当然也有一个酷爱……”
“就是我。”朱丽埃特笑着打断教授,布罗德卡觉得她好像有意阻止考林就此继续说下去。
教授并没有轻易放弃,他接着说:“当然是你,那是自然,不过还有另外一种事物让我热血沸腾。”
“您让我猜猜看,可是稀有罕见的绝版老书?”
教授摇了摇头。
“好多医生和律师都偏爱收集古旧书籍。”
“可别把我包括在内。”考林似乎被这一说法激怒了,“即便您把我当成一个门外汉,我也要给您瞧瞧,我的宝贝是什么。”他站起身。
朱丽埃特脸色一沉,“你就不能等到吃完饭?你这样对待我们的客人很不礼貌。”
考林只是抖了抖肩膀,那意思说,反正这是他的事情。“您跟我来,布罗德卡先生。”
布罗德卡朝朱丽埃特投去探询的目光,而后他随同教授走进地下室,这是一个拱顶房间,里面灯光明亮。布罗德卡本以为教授向他展示窖藏的上等红酒或者香槟酒,没准在其中的一扇门后就是一个这样的酒窖。考林用两把钥匙打开双层保险门,这才进入储藏室,眼前所见之物让布罗德卡瞠日结舌:依墙搭建的一排排铁架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枪支,左轮手枪、自动步枪、猎枪、老式前膛抢、火枪等等。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么会有如此张狂的癖好?
教授似乎猜出了布罗德卡在想什么,他走到他面前,双目冒出异样的精光,对他说:“我知道你现在的想法,我的朋友,你想的是有这样嗜好的人是不是想借此炫示他的雄劲力量和男人气概,这你可就错了。让我痴迷的是这些武器构造设计的精妙、手工技艺的完美以及它们背后的故事。不管是一把两百年前还是只有二十年历史的武器,都有它自己的传奇。这把,您拿这把试试。”
他朝布罗德卡递过来一把呈流线型的枪,“这种左轮手枪的弹舱在上端,有一个旋转锁塞,7.65口径。”
布罗德卡心中骇然,不情愿地接过这把造型怪异的枪。他索性问道:“您也收藏Walther PPK吗?”
“您怎么知道这种枪?”考林反问。
“我只知道这种手枪。”
“没有,”教授回答,“我不收藏Walther PPK,对我来说这种枪支太普通了。”他从布罗德卡手中拿走枪,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上,冷冷地说,“虽然它也很不错,足能杀死个把人了。”
布罗德卡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考林把自己家的地下室改造成这样的一间军械库——还有,他竟如此用心地向他炫耀他的收藏。这件事为什么朱丽埃特从没告诉过他呢?
两个男人从地下室出来,朱丽埃特端上主菜,烤孢子肉配紫叶甘蓝和栗子泥。如果说吃头盘的时候大家的交谈还算活跃,那么整个的正餐过程相当的沉默。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和朱丽埃特的事,布罗德卡心中暗想,他开始怀疑考林并不是真的什么都蒙在鼓里,或者他此时仍只是猜测,还是他已经知道得更多?难道攻击他的那人是考林?抑或是他雇佣了枪手去干掉他?
刀叉的磕碰声在安静的饭桌上显得分外刺耳。布罗德卡心事重重地拨弄自己盘子里的紫叶甘蓝,一块块浓重的绛紫色,又是这种让他极为不舒服的颜色。
“你不喜欢菜的味道吗?”朱丽埃特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她对布罗德卡浅浅一笑,话一出口,笑容在她脸上瞬间凝固。
就连布罗德卡也注意到了,她对他说的是“你”,于是他立马作答,言辞夸张:“啊哪里,饭菜极其美味,尊敬的夫人。我光顾闷头吃了,请您相信我。”这话说得真是愚蠢,他心说,可他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来应对。
“确实可口。”教授一脸怪笑地说道,他的目光在朱丽埃特和布罗德卡的脸上扫来扫去。
布罗德卡极想弄清教授的用意。他自认洞察力还算敏锐,能够从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判断此人的意图,可这次他越是深入观察他的对手,就越摸不着头绪。朱丽埃特不小心说漏了嘴,考林依然不露声色,让人辨别不出他是不是同时也留意到。
晚饭在沉默中结束。在朱丽埃特收拾桌面的时候,考林邀请客人到他的书房,书房里摆放的家具都是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颜色灰暗沉闷。考林拿出一瓶白兰地,被布罗德卡婉拒。教授从一个擦得光亮如镜的桃木小盒子里捡出一根雪茄。
“您知道吗,”考林一丝不苟地点燃雪茄说,“朱丽埃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聪慧、漂亮,她现在还能赚钱……尽管这违背我的意愿。总之一句话,她极其出色,我非常爱她。如果她为了别的什么人而离开我,我会自我了结,不过在此之前,我也决不让那个人活着。”
教授语调平静,但他说的每个字就像布道者的训诫一样敲打着布罗德卡的心。布罗德卡捉摸不定,教授只是随便这样说说,还是早就看穿了他和朱丽埃特的关系,这时在与他玩猫捉老鼠的把戏。
布罗德卡越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他完全可能掏出一把手枪,瞄准自己,扣动扳机。
布罗德卡心存一线希望,即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实际上考林对朱丽埃特不忠于他的事并不知情。因此布罗德卡不言不语,等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烟灰缸中余烬未熄的雪茄冒出的浓烈烟味直呛他的鼻子。他躲开考林的视线,做出好像很有兴致欣赏那台老式落地钟的样子,落地钟的钟摆有节奏地一秒一秒地来回摆动。
布罗德卡一声不吭,他固执地沉默着,像一个闯祸的毛头小伙等待被处理,其实早就暗暗准备好如何应对,一旦考林逼问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