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德卡喜爱色彩,毕竟他就是靠这吃饭的,他却对一切紫的颜色深恶痛绝,无论从浅紫到深紫的哪种色调,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对这种颜色的厌恶甚至到了只能用痛恨来表达。只要有可能,他都会绕开紫色。如果真的是无法避开讨厌的紫红、藕荷、雪青或者绛紫,他就想尽办法,运用他所有的技术手段把这种狗屎样的颓废的色彩遮蔽掉或者涂抹干净。
亚历山大·布罗德卡,是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四十岁男人,黑发虽然剪得很短,但是有款有型。作为热门杂志的图片记者和摄影师,二十年来他以四海为家。这许多年来,他一直将自己对紫色的嫌恶很好地对外界隐瞒起来,他担心,某些聪明人会从中胡乱揣测。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因何就对这种颜色如此反感,对此他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过。他最后的结论是,不同的颜色会对人产生迥异的影响,只不过大多数人不自知罢了。
眼下他的脑海里闪现的正是这一念想,他从相机的取景器里端视着海滩一幕:马尔考岛的奶白色沙岸上,一丝不挂的伊丽娜双腿叉开跨坐在一辆摩托车上,背景是枝叶繁茂的棕榈树和一排沿着海岸线绵延没有尽头的观海酒店。
“那辆轻骑一定只能是淡紫色的吗?”布罗德卡眯缝着眼瞧着取景框里的画面嘟哝。
弗洛里蒂娜,造型师兼道具员,人称弗洛,红发的她算不上美人,在拍摄美女照的工作中她负责打理一切,她没好气地回敬道:“你是想要一块重颜色跟明亮的海滩做对比吧。没关系,如果你不喜欢淡紫的话,我设法去搞来一辆绿色或者红色的摩托……”
“老天啊,”布罗德卡打断她的话,“那只会浪费时间。太阳已经升得这么高,一会儿就该热得受不了了。贝尼,从下面往上多打点光,再近些!”
摄影助理贝尼是一个瘦削高挑的小伙子,二十来岁,留着打绺的长头发,他手扯着一面银色塑料篷布跪在沙滩上,让耀眼的太阳光线自下而上反射在摩托车上模特光溜溜的身子上。
伊丽娜显示出惊人的耐心,听从指令一遍遍地仰头向天。她:来自圣彼得堡,原来是名教师,因找不到职位,只好靠做平面模特来维生。自从时尚杂志上刊登了她的一组照片后伊丽娜在西方国家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虽说照片的旨意在于激起观看者的“性趣”——原本也不会有其他的想法——可是作为拍摄者在拍摄过程中却毫无乐趣而言。
弗洛从塑料盒里拿出冰块,用它不停地摩擦伊丽娜的乳头,这样一两分钟之后,乳头傲然挺立,宛若两颗刚刚出水的粉红颜色的珍珠。布罗德卡瞧了一下取景器,伊丽娜肚皮上的皱褶又让他觉得碍眼了——这是由她的坐姿引起的。弗洛找来两指宽的透明胶带,一端粘到伊丽娜的右胯,将肚皮上的肉提起拉平,然后将胶带的另一端粘在后腰——拍出的照片根本就看不出来。可是这样伊丽娜就无法挺胸扬头,胶带纸拉扯她的皮肉生疼,这姑娘的脸都痛得变形了。
“我想要表现出伊丽娜的头发有更多的动感。”布罗德卡说着把照相机撂到贝尼手上。
弗洛明白布罗德卡的意思,她稍作琢磨。“租摩托车的那个人也有汽艇,汽艇的尾部装有螺旋桨,那家伙一转动起来要多大风就有多大的风。我这就过去借一艘。”
“好主意。”布罗德卡应声说道,摇晃着脑袋又接了一句,“弗洛,你真太了不起了!”
“我还可以把那辆淡紫色的轻骑换成别的什么颜色。”
布罗德卡点点头。
“你想要什么颜色,老大?”
“什么都行,只要不是紫色。”
弗洛扶着伊丽娜下了摩托车,把胶带纸从她身上拽下来,这比胶带纸扯着皮肤更让这个年轻的俄罗斯姑娘痛苦,之后弗洛找出一件白色T恤让她穿上。
“剩下的都交给你了,布罗德卡!”弗洛里蒂娜发动引擎。轰鸣的摩_乇车载着她驶在粗木板条铺就的窄道上,这条路穿过沙滩最后通向公路。
“现在太阳反正已经升得这么高,”布罗德卡转身对助理说,“再就是这里看热闹的人也太多。咱们下午再干,到时清场。就交给你了,好吗?”
“你放心吧,布罗德卡。”
围观的人群看到拍摄结束也就四下散去。穿着条破旧毛边牛仔裤、白T恤的布罗德卡躲进遮阳伞下。只要能拍出好照片,甭管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他都很严格。布罗德卡并不是个冷漠的人。他做事情时总是情绪饱满——免不了偶尔会怒气冲天,但是对待和他一起工作的人他一向公正,大家齐心合力创作出完美的作品。他的最终目标就是拍出好的照片。
布罗德卡已经习惯于面对顶级的事物。在碧雅丽姿他身处一个美女如云的镜头世界;他在蒙特利尔、加利福尼亚每年举行的国际奢侈品展销会上拍下世界上最奢华最昂贵的汽车;他在《视觉》杂志刊登出全球最高的摩天大楼的图片,同时他为《时尚》带来二十页的大片彩照,向人们炫显超级富豪们在蓝色海岸奢靡的生活。
这一切赋予了亚历山大·布罗德卡一定程度的世界人的资质,他可以推掉他不喜欢的委托。在他答应给伊丽娜拍照之前,他见过这姑娘,照他的说法——他惯于这样表达——摄影师和模特之间一定要有某种化学作用,否则就是白搭功夫。话又说回来,虽然他们彼此间有亲和力,但他和这位来自圣彼得堡的美女并无进一步的亲近与暧昧。在这方面他自有他坚持的原则。
布罗德卡用胳膊揩去脑门上的汗,摁了摁架在鼻子上的太阳镜。伊丽娜脸上的妆已经花了,她也闪到巨大的伞罩下躲避火辣辣的太阳。贝尼从盒子里拿出一些冰块,搁在自己的后脖梗儿上。
马尔考岛位于墨西哥湾的佛罗里达西海岸,通常从十一月初就是春天的气候。这里很少下雨,恐怕最年老的居民都记不得最后一次有雨点落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从十月份天气热起来,延续至今,没几天就到感恩节了。
布罗德卡无言地递给伊丽娜一块湿手绢。
她明白他的意思,像阿拉伯人那样用手绢把整张脸都罩起来,只给眼睛留条缝。
“否则过不了多久你的脸就会肿得像个发面饼一样鼓囊。回你的房间去吧,洗掉脸上的妆,尽可能离空调近点儿躺下休息。等我们把一切重新安置好,贝尼自会去叫你。”
伊丽娜默默地点点头,朝玛利奥特酒店走去。
在贝尼忙着把照相机、镜头、三脚架、反射板整理装箱的时候,弗洛回来了。
她高举一个信封,大老远就喊:“布罗德卡,你的传真!”
布罗德卡已经习以为常,即便在一个地方刚刚落脚,他也会接到传真件或者电话。他撕开酒店的专用信封,看了起来。
弗洛里蒂娜猜想这是个重要通知,和此次的拍摄任务有关,她在一旁探询地看着布罗德卡。
一开始她从他的面目表情上瞧不出所以然来。等到布罗德卡抬起头怅怅地远望,双眼眯成一条缝,似乎克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流下来,弗洛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
布罗德卡一言不发地把传真递给弗洛。看到发信人的落脚,她皱起眉头:联邦德国总领事馆,比斯卡耐北大街100号,迈阿密,佛罗里达州33132。
尊敬的布罗德卡先生:非常遗憾,我们不得不通知您,您的母亲,克莱尔·布罗德卡夫人,于11月21日辞世。由于不知道您的逗留地址,同时也无法通知您的近亲,葬礼在11月25日业已举行。
顺致崇高的敬意!
总领事迈勒“今天几号了?”布罗德卡轻轻地问。
“二十七号。”弗洛里蒂娜回答。
布罗德卡点点头,他步出太阳伞外,朝海边走去。浪花拍打着沙岸,打湿了牛仔裤和帆布鞋,他全然没有在意。他趟着水往海里走,直到温暖的海水没过胯部。他双手抱胸,眺望远方。
如果要描述布罗德卡此时的内心感受,那不是痛苦,也不是难过,他只觉得植根于心底深处的惶惑无助。他不知道遇到这种事情他该有怎样的情感。克莱尔和亚历山大·布罗德卡母子之间的关系从来不很密切,这要归咎于他和她对待事物的看法实在不相一致——由此,一直以来他同他母亲有意识地相互回避,避免正经八百的交谈。
母亲对他的斥责,比如说不去学门正当的技能——克莱尔·布罗德卡就是这样描述的——只会让布罗德卡觉得好笑。本笃兄弟会的成员们——布罗德卡是在本笃会的寄宿学校长大的——一心希望他成为牧师。可是对这一信仰布罗德卡心存芥蒂。
母亲就这样离开了人世,这个意外消息惊得布罗德卡打起阵阵寒噤。他从未有过的慌乱,他切身感受到世事的无常和天意难违。
虽然烈日高照,他的心却冰冷得缩成一团。他猛然发觉自己在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像是要挽回已发生的事实,他想要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你在做梦……
眼前一只只白色海鸥俯冲进水里,然后叼着战利品飞离海面,布罗德卡回想起自己远去的童年。
他清楚地记得九岁的他被母亲送到本笃会开办的寄宿学校的那一天。还有十四岁时他不满那里严苛的教育第一次逃跑,如何在谷仓里躲了三天,最后饿得饥肠辘辘走了出来——径自扑到一个巡逻警的怀里。他违背母亲的意志给自己买了一个长号,是分期付款买的,他也没有指望自己能够彻底偿还(这是一个中肯的估计),因为他想成为第二个格兰·米勒(事实证明他的希望最后成了无望)。
他就这样惶然不知所措地站立在海水中,听到弗洛里蒂娜在他身后说道:“我很为你难过,布罗德卡,真的。”
布罗德卡转过身来,点点头。“我没事了。”他走回岸上。
弗洛在旁打看着他,说:“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收工吧。”
这句话将布罗德卡从神思恍惚中拉了出来。“收工?你疯了?
还有两天就拍完了。我们继续,下午开始,照原来计划。”
“好,依你。”弗洛原本就没认为能从布罗德卡的嘴里听到别的答复。
十一月份的雾水在枝桠上凝成露滴。布罗德卡把他的美洲豹越野车停靠在慕尼黑一块林中墓地的围墙旁。天很冷,他竖起大衣领子,朝入口的铁栅栏门走去。
到目前为止布罗德卡还无处打听,他母亲为什么偏偏是被下葬在这里,要进一步探知他母亲死时的具体情况以及葬礼的情形也不容易。必须要走有关机构的一系列手续,结清帐目、打电话、填不完的表格——死亡是一件相当复杂的事情。
大门口,布罗德卡碰上一队身穿黑衣悄然行进的送葬队伍,最末尾的是两位头罩面纱的老妇人,她俩不知道在为什么事而激动地争执。一块标注有“墓地管理处”的牌匾和一个箭头指向左侧一栋铁栅栏窗户的平房。
一个头发灰白、不修边幅的男人——成天与死亡和哀痛打交道的人老得快——客气地告诉布罗德卡在哪儿个区域能找到他母亲的墓地,然后笑眯眯地朝他手里塞上一张名片,上面是附近一家加工大理石墓碑的公司名字。
布罗德卡大步流星地走在沙土路上,小心地避开水洼和泥坑。
绕过一处喷泉他左行没几步就来到一个新近修葺的墓地,墓碑前满是花束和花圈。布罗德卡从竖得高高的衣领里探长脖子,想在这周围找寻一处看上去更为朴素的墓地,却在这片还挂有露水的花束丛中瞧见一个简陋的木制十字架,十字架的横档处刻着:克莱尔·布罗德卡。
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到时会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当他看到母亲的名字时,泪水腾的一下溢满了眼眶。强烈的悲痛涌上心头,从孩童时代起他就再没有哭得如今日这般肆意。娇艳的花儿在他眼前模糊虚化,仿佛抽象画里的团团色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猛烈而又愤懑地摇着头。他双手合拢凝神伫立,深深沉浸在哀伤和回忆之中,没有发觉有一个身影正从旁边靠近,以与他同样的姿势站在他身边。
就连那人对他开口说话之时布罗德卡仍旧心不在焉,听而不闻。等那个人朝他更凑近一些,肩臂都碰着他了,布罗德卡这才微转身子瞅他一眼,此人披着抬棺人的黑色短斗篷,头戴圆柱形礼帽。
黑衣人清清嗓子,再一次说:“奇怪的葬礼,相当的奇怪。”
布罗德卡细细打量起他,红通通的圆脸膛儿上根须全无,看起来很年轻,跟他那身老气的工作服不相匹配,右眉毛上端有一颗大黑痣,浅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粗壮的脖子上是结实的双下巴。
看布罗德卡还没有反应,陌生人又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能问一句,您是死者的亲戚吗?”他的语气听起来总觉得好像是别有用心。
布罗德卡点点头,没有作声。
穿黑斗篷的男人也点点头,用手掩着嘴巴咳嗽两声,顿了一下说道:“我想说,这本与我无关,不过……”
“那您走吧,让我一个人安静呆着!”布罗德卡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还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把他赶走,如同轰跑一只难缠的流浪狗。
陌生人犹豫中离开了,他低着头朝低处的房子走去,眼看着他走过喷泉,布罗德卡叫住他。“您等一等!”他喊道,“等一下!”
这次是黑衣人表示出他的不情愿了,他继续走,没回头看布罗德卡一眼。
“我想对您说声对不起。”布罗德卡说着用掌心擦擦额头,“我刚才在想事。您好像说了句‘奇怪的葬礼’,您这是什么意思?”
陌生人猛收住脚步,他歪着脑袋,脸上流露出受了伤害的神情。“本来这事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您完全没有做错,我的先生,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布罗德卡紧紧盯着那人。
“好,我说,有人让我把棺材抬进墓穴……对不起,我把事情说得这样平淡……常年干这个的人对此是有感觉的……”
“对什么的感觉?”
“嗯,这么说吧,抬棺材的人能够感觉出,被放入墓穴的人……我该怎么说呢……是个大胖子还是瘦子,是重啊还是轻。可是这一次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他扬起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