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看看靠晌午了,门一开,老大娘迈进来,周铁汉忙坐起来给她腾出一块草。老大娘见战士们都睡着,盘着腿坐在周铁汉对面,把手搭在他膝盖上,悄声地说:“还吃点饭不?瓦罐里还有半升秫面,烙张饼吧?”周铁汉连忙说:“不饿不饿,早起给我们做了半天饭啦,你还不歇歇。”说完这两句,两人都没有话了,四只眼对瞧了一阵,周铁汉笑一下说:“干娘,你看我这弟兄们怎么样,是好人哪坏人?”老大娘转过脸去一个一个看着,就像在集上买鞋面一样,瞧了又瞧。都看完以后,说:“净好人,一个一个心慈面善,全是老实巴交的,像你一样的庄稼主出身的人。”周铁汉说:“怎么,像我一样?我是老财呀,怎么是庄稼主?”老大娘把头微微一点,也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嗯了一声。然后就两眼凝住神,死死盯住周铁汉的脸看起来,许久,还是一句话不说。周铁汉被她看得不自然起来,就说:“干娘,干么尽是看我?”老大娘忽然醒来一样,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看着你,就想起你干哥来了,你和你干哥长得一模一样,他也是老实、厚道、刚强志气,什么都跟你一样。唉!他爹死了以后,和你是一年上的关外煤窑,你回来了,他没有回来,八成是死在日本人手里了。”周铁汉咬牙说:“鬼子待中国人太狠心了,唉!
……他妈的!”大娘接着说:“你干哥去,是日子过不上来了;你家里挺有法的,也轮着去受那个罪。也不怨人们说你爹心眼太狠霸。”周铁汉见说起他爹来,就问:“他现在家里干什么?”老大娘说:“也说不上干什么来,雇着两三个长工,有好几套大骡子,擎吃就行了,还干什么。”老大娘又把周铁汉看了一眼,把声音放悄些说:“前天区里把他传了去啦,就因为这一个多月以来,鬼子‘皇协’们气壮了,整天闹腾,他和几家有钱的嘀咕着要推倒合理负担,叫区里知道了。可也没有怎么样了他,说给训了训话,他认了个错,就又放回来了。唉!你们要不是常来转着点,庄稼主就更过不了了。”
周铁汉皱起眉头来不言声,好半天,说:“黑下我回去一趟看看……”老大娘说:“看看也好,可不要说在我家里住着哩……”
他俩正说着话,“登登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了来。周铁汉腾地往起一站,一把抓起枪,战士们也轰隆一声一骨碌全爬起来,乱抓枪扎子弹带。老大娘说:“我奶,这是怎么啦?”一句话未落地,小菊一头撞进来说:“‘皇协’们来啦!”周铁汉问:“在哪呐?”
小菊说:“刚进南口,奔了局子啦。”钱万里也从北屋套间跑过来,问有多少,小菊摇摇头说没看清。钱万里说:“小菊,你还敢不敢去?”小菊说:“敢。”钱万里告诉她,快去再看看,看来了多少,来干什么,是不是向西北角上来啦。小菊嗯了一声,拨头就往外跑。
老大娘忙叫住她说:“看你慌张的!沉住气,没事人似的出去,装着看热闹,别叫人看出漏子来。”小菊说:“知道!”老大娘又嘱咐说:“再回来告诉,别咕咚咕咚地跑了。——吓得我心里直扑腾。”小菊答应一声,小辫儿一甩一甩又出去了。
钱万里看着她的后影儿,自言自语地说:“真像个小侦察员,小孩倒办了大人办不到的事。”
战士们都已披挂整齐,准备战斗,直等到日头快落了,小菊才回来报告说:“来了三十鬼子,一百多‘皇协’,要了五车麦子,这会回据点去了。”老大娘插嘴说:“这会走到哪儿啦?”小菊说:“不知道。我跟到他们村外就回来了。”几个人全笑起来。
眼看没日头了,周铁汉派了个岗背在大门口,叫战士们全出来,把尿盆子倒一倒,到院里活动活动。
天黑了好久以后,街上静得没有人了。周铁汉一路上想着要说的话,奔家里走去。
东西大街,道北一家高台,飞檐门楼,黑漆门扇,两边一对石狮,里头一排瓦房。周铁汉看了几眼,仍感得到当年的威风,不过,更生疏了,但是比过去进这门时,理直气壮起来。……
北屋里明灯火烛,周铁汉直走进去,第一眼就看见他爹周岩松坐在太师椅上,仰靠着椅背在喝酒,八仙桌子上四个碟儿盛了各样的菜。周岩松本来一副恼相,忽然见他撞进来,吃了一惊。随后就温和起来,放下酒盅,眯一下眼睛说:“回来啦?”“回来啦。”
“怎么样,混不住了吧?”周铁汉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他不打算马上弄僵了。父亲见他不言语,从一个多月的情势想来,以为又和关外煤窑上回来一样,大概是无路可走了。面孔立时板了起来,训斥道:“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生下来是个什么,一辈子也出息不了。上回从关外扛回一张嘴,这回又扛回嘴一张吧。”周铁汉闷着头受完了,把眼立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今个我是回来看看你,一会就走。”周岩松果了好一阵,嗯了一声:“你坐下吧,短衣裳穿啦?”周铁汉坐在椅子上,摇摇头说:“不短。我听说你叫区上传了去一回,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周岩松马上沉不住气,紧迫着问道:“听谁说的?”周铁汉想了一下,只好说谎:“在秀才营碰见保丁老五啦,他闲扯了两句。”父亲又问:“你今天从秀才营来呀!光你自己在那吗?”周铁汉说:“是,我们的队伍也在那里。”周岩松听了,脸色声调立时都柔下来,咳嗽一声说:“也没有事,区上听了些谣言,我去了把误会说开了,也就完了。”周铁汉劈头截住说:“不对。听说你要推倒合理负担哩!”周岩松红起面孔惊慌地说:“不不不,老五简直胡说,简直胡说!明天我去问问他。”周铁汉看出了他的假象,就按自己早已想好的说起来:“我说,不管真假,无风树不响。我劝你老人家想开点,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在乎这么俩钱,说真的,咱家的钱哪一个是自己亲手挣来的,还不都是雇人剥削来的。日本鬼子打来了,大伙命也顾不住,饭也吃不上,咱们自己心里也该想一想,难道真能忍着心让大伙受苦,让国家灭亡,让鬼子常年把咱们糟践在脚下,世世代代永辈子当亡国奴吗?共产党实行合理负担,意思也就是有人出人,有钱出钱,还不就是为的打日本,救中国,让大家不当亡国奴,不吃下眼饭吗?……”
周铁汉的话头头是道,句句占理,周岩松想不到他在八路军这几年练得这样一张嘴,于是气势全消隐了,一面听,一面皮笑肉不笑的点着头。周铁汉也明知他不爱听这些话,也听不进去,可是他觉得必须这样说一说,说了只能有好处,没有坏处。道理讲完了,父亲让热菜暖酒,说:“铁汉,咱父子多日不团圆啦,今天就趁这点现成的酒菜,你也别走啦,咱一家子团圆团圆,也是父子情长。你的话,我早就明白,也是按着这么办的,以后还得顺这条道走,咱们家向来走不到七扭八歪的斜岔子上去,……”。说着要叫睡在东厢房的二小子玉亭和他娘起来,周铁汉连忙阻住说:“不用叫他们啦,都睡了也就算了,我就这么喝几盅吧。”说完,就地站着,也不等菜来,提起壶一连干了三大杯,最后,夹一大箸子豆芽放在嘴里。他觉得应该马上走,战士们还在等他,而这屋里的华丽陈设,尤其使他坐不住,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家,到底像什么也说不上来,也许像个庙堂或是灵棚吧?而自己真正的家是在队伍上,在战士的群里。
周铁汉迈开大步出来了。只有在出了那森严的黑漆大门之后,他才感到愉快,觉得自己似乎完成了一件不知谁给的任务。
在干娘的屋子里,坐着满满的一炕人,除了钱万里和一些战士之外,还有几个生客。周铁汉一眼看见二区小队长蔡大树,也光着膀子躺在炕上,就扑上去在他臂上捣了一拳说:“伙计,你也来了,又上岗楼了没有?”蔡大树一翻身拢住周铁汉三个手指,使劲一攥说:“不行了,人家的气正往上升,再去他要不认得我这盟兄了。”周铁汉吃他一攥,挣扎不住,哟了一声,一摔臂把手夺回来,挺起拳头朝蔡大树脊梁上连捶了几家伙。
蔡大树打个滚,拦住他的手说:“得啦,别闹了,看我们这正腻歪不清哩。”原来他带着两个战士和区委宣传马捷英也在这村住了一天,天黑了,才听村副说大队也来了。他现在正和大队长争论怎样活动的问题。前四天,他的小队在沟沿上被敌人“扫”了一下,跑了多半天,损失了六七个人,战士们情绪全低落了。情况又一天一天紧,蔡大树就把剩下的十五个人,分成四五组,各分了三四个村,分散隐藏了起来。大队长不同意他把人分成这么零星,说这样就失去了战斗力量,应该再集中起来活动。蔡大树说:“集中起来也打不了仗,全成了落架的烟啦,没一点精神气。要暴露了目标,叫敌人再‘扫’两家伙,又说我粗心大意啦。”大队长说他:“把队伍分成这么零,也不想法给大队来个报告,真是游击习气。”蔡大树嘻嘻哈哈地说:“游击队嘛不游击习气,不游击习气有什么法啦,光我自己什么也不怕,有一个脑袋全顶住啦。十五个人十五条命,这担子不是挺轻巧的咧。”周铁汉听到这里,从旁插嘴说:“越是分散,越怕打仗,情绪就越低落,长久了,自己就把自己消灭了。天底下本来就没有鬼,小孩子怕鬼全是大人吓唬的。战士也一样,不叫他打几个仗,亲手把鬼子敲死几个,他老是觉着敌人都是铁打的,不是肉长的。”说完看看钱万里,钱万里也正看着他,可是,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停了一阵,蔡大树满不介意地说:“对,集中就集中,打仗就打仗,我服从命令。”把压在身下的褂子往肩膀上一搭,盒子往腰里一别,对区委宣传说:“老马,走哇,聚集咱那点人去。”
大队长又把他叫住了,告诉他派个有经验道路熟的战士,到小刘村去取情报,今日晚了,明日一定回来。随后就和区委马捷英谈起二区的工作基础和一般情况来,并商量着今天转移哪村好。
周铁汉走回了西屋,西屋人们正围住二区小队一个战士,听他讲什么故事,都听入了神,一个个张着嘴、傻着眼,满面紧张得一动不动。猛见他一进来,却忽然不讲了,大家只把头低下去。周铁汉只听得最后一句道:“……鬼子一个挨一个,近得拉住手了,刷啦、刷啦,从地里蹬了过来……”周铁汉笑着问:“怎么我一进来就不说了?”开初大家不言语,后来干巴说:“不是人们不讲了,是知道你不爱听这个。”小队上那个战士趁他们说话的工夫,抬起屁股躲到北屋去了。周铁汉又问:“你们说笑话来没有?”干巴说:“说了。”“净说的什么?”干巴就扳着手指头给他报起名来,什么:“张三煞橛子”、“傻小子拜年”、“小两口逛庙”、“王小扛活”……周铁汉问大家道:“你们觉得乐和不?”人们都仰起脸来看了看他,有的苦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有的有气无力地支应一句说:“乐和。,,有的反而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丁虎子说:“我不知道别人,反正我觉着怎么都乐和,人不能活一百岁,早晚得死,活着有仗打,老百姓看得起,死了哪怕造堆大粪,我都觉着乐和。”周铁汉听了,话虽然挺硬梆,内里仍藏着不少酸苦味道,不由得暗暗着急,心里又想起那句话来:“越怕打仗,情绪越低落……长了,自己就把自己消灭了。”
过了好几天,二区的基点村一天一换,差不多都住了一遍。
敌情天天都有,有时还发现两次三次,有一回敌人从门El过也不知道,上了邻家的房子才发觉的。幸亏钱万里沉着,没有动,要依着周铁汉就要冲出去打起来。从此钱万里觉得全靠房东给巡风,不是长久办法,他们有的不尽心,有的太慌张,一见敌人来了,先乍毛变色,反容易暴露。如果真碰见坏人给送了报告,被敌人悄悄堵在屋里,一个也跑不了。唉,又没个侦察员,真是焦心得很。
几天来,四周围的据点都增加了敌人,从罗锅子那儿来的情报也说,鬼子从东边回来不少,还有不少正往回调。住在城里的鬼子桥本大队长对人讲话说:“大皇军扫荡的胜利大大的,今后的清剿散匪,建设新秩序。……”村里不少谣言风一样地刮着,什么警备旅全叫人家围住消灭了,某某村道沟里的死尸摆了五里地,宁晋县长投了城里,当了“皇协’’啦,甚至还有歌谣流传说:“八路钻了山,岗楼钻了天。”……风言风语,什么信都有。
钱万里预感到沟里的情况要发生变化。敌人从哪路来,怎样包围合击,我们应从哪路走,怎样跳出圈子,遇见敌人怎样打,……这些问题一齐挤进了他的脑子。他躺在炕上,用左手支住头,只顾望着屋顶出神。正出神,耳旁忽然吃的一声笑起来,定睛一看,见金山正躺在对面眯着眼睛笑。便问道:“你笑什么?”金山把脖子一仰,更笑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