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是沉重又艰巨的,一粒黑油灯的暗光抖抖乱跳着,给人们脸上映了一层灰色。屋子里虽然平静,呼吸却是短促的。战争的损伤加给人们的悲怆情绪,在面临难题的此时此刻,尤其浓浊起来。金山和玉柱,却在地下铺了个草席子,鼻子里早已打起呼噜。
钱万里考虑了好久,第一个发言说:“从敌人对这次‘扫荡’的准备和规模看,它坚决把我们消灭的决心是很顽强的。眼前我们的任务就是如何不让它消灭,不去对它作不必要的刺激,尽量缩小目标,把力量保存下来,以后慢慢再想法发展。因此,执行党的县委决议,把大队分散开来隐蔽活动,是完全必要的。怎样分散呢?我的意见,最好以小队为单位,既缩小了目标,便利隐蔽,又不失战斗的突击力量。”副政委点点头,刘一萍也忙点点头。周铁汉沉了一阵说:“我从小长这么大,可是还没听说过有这样活动的队伍。”钱万里说:“是的,以前我也这么想。不过,从古至今,也没有过像八路军这样的队伍。我们没有粮,没有饷,没有后方,也没有武器弹药的接济,不是一样的抗日吗?
不是打过很多胜仗吗?为什么能够这样呢?就因为我们有两件法宝:党的领导和群众条件。有党打着灯笼给我们照路,我们就跌不进泥坑,走不了岔道;有党站在高处为我们嘹望,随时教给我们办法和智慧,我们就有能力冲过一切难关。再加上广大群众的支持,真正做到军民一条心,我们就会是鱼儿游在大海,过去干得呱呱叫,今后的隐蔽活动一样可以坚持得好。因为,只要我们自己不离开它,这两件法宝,永远会为我们保镖的。”周铁汉没话可说了,就爽快问道:“那么,哪一小队上哪去呢?”副政委看看大家,见刘一萍想说又不想说的,便道:“大家都是共产党员,只管放心讨论,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刘一萍搓搓手,慢条斯理地说:“钱大队长说得好,离了群众条件什么都不好办。我看,谁在哪社会关系多,谁就在哪,既便利隐蔽活动,又容易掌握情况,至少,站脚地方是现成的。我这话也不知对不对?”大队长点点头,薛副政委干脆说:“这好办啦,周铁汉是二区人,就在二五区吧。刘小队长是三区的,三四区就归二小队。一区情况眼下不能去,且迟迟再说。”
周铁汉把脑袋连摇几摇说:“那可不行,我爹是个老顽固,早就腻歪八路军的合理负担。和我更是不对眼,跟他眼中钉一样,开头我参加八路军他挺高兴,后来八路军的气越来越壮,他又后悔了。像我这样的关系,还是离远点好。”薛强想了想,一蹦跳起来说:“你干娘不是挺好吗,你一说就是‘人穷心好,顶得住十个亲娘’,这还不是最好的关系,再说,战士们的关系还多着嘛。”一提起干娘,周铁汉心里的小窗户忽搭就开啦,点头道:“那倒是,无产阶级,忠实可靠,最疼八路军。”
薛强问人们还有什么意见,周铁汉猛想起另一件事,问道:“仗还让打吗?’’未等别人开El,刘一萍似乎有什么使得他高兴起来,抢过去说:“没听说不要刺激敌人吗?这是原则!——可要打瞬,还不在你。”副政委加上一句说:“当然,在有利的条件下,还可以打一打。”
刘一萍一面往炕下出溜,一面说:“大伙没了意见就该走啦。”周铁汉说:“意见是没有了,总觉着这么一离散,心里怪热忽忽地不得劲,战士们都在丧气头上,怕一离散更慌乱了。”副政委连鼓励带安慰地说:“你忘啦,兵随将领草随风啊!战士的两只眼还不都围着干部转,我们先挺住腰板,打起精神,战士们就出不了松包。”他对着全屋人讲演似的大声说起来:“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都是在越苦的时候越志气刚强,越勇敢无畏。
我们都是干部,又是党员,革命干部天不怕地不怕,共产党员从来就有威武不屈、杀不退、吓不倒的精神的。小伙子们干吧,无产阶级就要在最艰苦的时候,打出天下来。”周铁汉把胸膛一挺说:“对,离不开娘的小子是松小子,一辈子没有出息。”
临走,大队长把周铁汉和刘一萍的盒子枪收了,交罗锅子送给县委。关于建立一区小队的事,确定派孙二冬去。但因沟外情况还紧得喘不上气,让他暂时仍随二小队活动,待几天再说。
钱万里和薛强也分了工,大队长跟一小队,副政委跟二小队,把联络地点、几时碰头都规定好了。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很难解决,在这紧急万变的环境中,只剩了罗锅子一个侦察员,其他三个还不见回来,生死不明。没有侦察员就是瞎子,有说不清的危险。临时从班里提吧,又怕没经验倒坏了事。愁了好久,还是把罗锅子分给了二小队。
但他得每天去小刘村放下一份情报,钱万里好派人去取。一小队只好先抽个人顶替一下,一面加紧跟区小队联系。I临分手,钱万里给薛强把两天来刘一萍的情况谈了一下,建议他经常注意教育。
阴了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出了屋就一片黑古洞。周铁汉把队伍整理好,靠东墙根排起来,小声地热烈地动员了一会;在黑影里,战士们一动不动,也没有一个说话。
周铁汉告诉大队长,一切都布置好了,走吧!
钱万里扣上扣子,穿戴整齐,把盒子枪挎上,金山抱着“马四环”跟在后头走出来。
三十多人的队伍又劈作两半,一、二小队要离别了。
一小队走出门来,轻轻地靠墙根向西拐下去,奔了羊肠小道。在黑漆漆的门洞里,好多个黑影互相拉一拉手,拍一拍肩膀,听得见一两声酸楚的道别:“再见啦!“‘再见。”
“唉!”
风刮得庄稼叶子刷啦刷啦响,也许要下雨了。
周铁汉扛着大枪,雄伟的身影消没在黑暗中了。
月牙儿秤钩一样吊在西天边上,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村子早都睡着了,只有断断连连一声声的狗叫。周铁汉的一小队,带着一阵沙沙沙的轻轻脚步响,围着马庄在野地里绕了多半个圆圈,就停在村西北角一家房子后头。周铁汉伸出手来作个手势,战士们便成一列静静的蹲在房檐下。
大队长钱万里跟在周铁汉后面,跷着脚在房前房后看了一遍。周铁汉问:“行吗?”
钱万里点头说:“行,就在这吧0 99周铁汉走到队前,在人群里仔细看了看,伸手把干巴拉起来。干巴摸不着头脑,糊涂地跟在他后头走,到了墙根底下,周铁汉紧贴住他的耳朵说:“你身子轻,又活软灵巧,搭你爬进墙去,把我干娘叫起来,咱今个就住这。可小心,别闹响动,惊动得鸡鸣狗叫的,明个一天别想过得去了。”因为住在自己村里来了,周铁汉格外加了小心。干巴把枪靠在墙上,把小衣襟往腰里一掖,登住周铁汉的肩膀,猫儿一样翻上了墙头。院里靠墙根恰好有个滑稽垛,干巴伸下脚去探探虚实,就无声无息地落在院里了。
这一家,两间半北屋,一间小西屋,栅栏门儿朝西开。干巴看了看,就奔北屋走去,把屋门轻轻推推,里头插得很牢实。扒住窗台顺破窗眼往里望望,黑古洞什么也看不清。就用手指把窗棂嗒嗒嗒敲了几下,听听,没有动静,再敲几下,猛然一声尖厉的老太太的声音喊道:“干什么的?谁呀?”把干巴吓了一大跳,心说:这可糟了,真操蛋!心里一急,忽然一个招儿上来了,忙避开窗眼,捏住嗓子娇声细气地说:“大娘,是我,你别嚷啦,我胆小。”等了好一阵,屋里声音柔下来说:“啊,你是南院里他嫂子呀?’’干巴忙又捏住嗓子应了一声:“嗯。”只听屋里叹IEl气说:“两H子又闹气哩,三更半夜的也没个安生,看把声调都急变了。——你又是从房上过来的呀?”干巴忙又嗯了一声。里头说:“我这就穿衣裳,等等我给你开门去。”塞塞率搴,屋里好像正摸衣服,干巴趁这空子,赶忙蹑手蹑脚走到大门口,悄悄把门开了。周铁汉正等在那里,说:‘‘怎么搞的?’’干巴把脖子一伸,吐着舌头说:“我说先通知大娘,好去欢迎你们哩,谁知她来了一口“当阳桥”,差点吓掉我的魂。”
门吱一声开了,披了一头花白头发的老大娘,扣着扣从门里探出身来。昏花的老眼,还正张望,周铁汉没等她开口,走上去说:“干娘,是我,你可千万别嚷。“那老大娘猛一愣,往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去。周铁汉忙又接着说:“不用怕,我是铁汉,干娘。,’老大娘呆了好一刻才说:“你是铁汉,哎哟,真把我弄糊涂了,来,我看看你。”周铁汉走上去。
把脸伸给她。老大娘用力睁睁眼,细细看了一下,就伸出手抓住他的肩头,上下打量着说:“真是你呀孩子,你怎么这会才来呀?”扭过头朝屋里大声喊道:“菊,快起来,看你干哥来了……”周铁汉忙止住她说:“别嚷别嚷,我带着队伍来的。”
干巴已经一步一步把队伍带进院来。钱万里看着队伍进完,仍叫把门关好。派一个人守在门后,随后赶上前来。周铁汉指着他说:“这是我们钱大队长,人们常念叨的。
你见见他吧。”老大娘把头伸过来,虽是黑夜也看得见她笑着张开的嘴:“噢——你就是那个钱大队长呀?你们来了多少人哪?”钱万里温和地说:“十五六个。,’老大娘立时沉下脸说,“可了不得,怎么只来这么点,哪搪得了人家呀?”随后就说前两天向东去的鬼子可多了,这村里也断不了来,人们说八路军都叫轰散了,光剩些地狗子、蛤蟆老鼠成不了大气候;又说,待不几天,这一块鬼子也要来“扫荡扫荡”,老百姓心里整天吓得不行,村里有钱的人们直嚷嚷着要推倒合理负担哩。周铁汉给她解释了好一阵,最后把今天住在这,怎么住也说明了。老大娘想了想说:“行了,住吧,你们先上屋里歇会,我给你们烧点水喝。”闺女小菊也起来了,揉着眼把周铁汉迎进屋去,就打火石点灯,又被人们止住了,烧水人们也不要,说怕叫岗楼上看见亮了,暴露秘密。
房子太窄巴,西屋是个柴火棚子,地下铺上草也只能睡十一二个人,还有三四个实在挤不开。北屋除了外问做饭以外,只一条炕,老大娘本可以腾出来的,可是,白天要有个串门的就没法躲。除此以外,还有个半间大的套间,里头箱箱柜柜,糠囤谷篓堆得满满的。钱万里问老大娘:“邻居几家有没有靠得住的,能腾间屋不?”老大娘想了想说:“唉,邻居倒全是好邻居,可是一来怕人家怕事,二来住在人家我也不放心,左右我是个穷老婆子,闹了事,顶多把这两间破房烧了,就在咱家里挤吧。”说着,和小菊把套间的谷篓子、破箱子搬出几个来放在自己屋里,把腾出来的一块地打扫光了,抱了抱滑秸铺上,就叫钱万里几个睡在上面。
安定下来了,周铁汉才发现于兄弟三生没在家,原来他昨天被征到大陆村据点去修大沟,还没有回来。
不知不觉鸡叫三遍了,天就要明。周铁汉告诉战士们:白天只准在屋里,不许说话,各屋都放上个尿盆子,解手就在里面解。然后又跟干娘商量,白天叫小菊去街上探访着点,有了什么事回来说一声。小菊已经十二三了,很机灵,也胆大,没等她娘张嘴,倒先答应下了。
周铁汉把屋里院外又查看了一遍,把岗收到窗里来,一切都妥帖了,便给大队长说了一声,去西屋里地上挨门口躺下来。
周铁汉半天睡不着,调了几个身还是睡不着。他侧着耳朵总在听,有一声狗叫,有一点脚步响,连树枝上鸟儿一飞,他都听一听、辨一辨。其实,他倒也没什么大担心的,可是,他自己觉得必须醒着,就像一个娘偎着一群睡熟的孩子一样,虽然知道不看着也可以,却还是放心不下。有些战士睡着打起呼噜来,连院外也能听得见,他就用一根秫秸轻轻捅醒他,然后告诉他再睡。
战士虽然睡在草上,看起来都睡得很香甜。有的四仰八叉,把胳膊和腿都放在别人身上,有的枕着手榴弹搂着枪,有的斜躺着把头顶在墙角里;丁虎子大仰着身子,张着大嘴哈吃哈吃出气,豆大汗珠子一颗颗排在前额上。干巴把头枕在别人脚腕上,眯着眼呲着牙好似在笑。周铁汉一个一个看看他们,心眼里不由得热火起来,他觉得这些战士真是叫人太“爱见”了,如果外面敌人来了,他们就会马上跳起来去拼命冲杀,流血牺牲都不在意,指挥他们上东就上东,命令他们上西就上西,第一个栽倒了,第二个从死者身上跨过去,一样向前冲。现在需要他们藏在这里,就藏在这里,吃糠咽菜,睡草蹲房,也不哼一声道一句,咬牙忍受。大“扫荡”的时候,一块过了筛子过箩,一块吃苦共难,在生死关头,你帮我助,谁也没有说过谁占了便宜,谁吃了亏。高兴起来,大家一块高兴;悲伤起来,大家又一块悲伤;比一家子还亲,比弟兄们还热。周铁汉越想越看越爱,就连张小三的鼻子翅儿一张一合的,他都看着最好看、最爱人。心里不由慨叹道:“战士净是好战士,死死活活都是他们在头里啊!”他觉得,战士们第一就是自己的亲兄弟,第二就是自己的孩子们,或者简直可以说,就是自己的命。他因此越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他想他当前的任务就是如何领导他们,战胜困难,取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