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是五六十个,我们也是五六十个,大家把骨头里的劲全使出来,用急劲去跟他拼,就保险可以胜利。同志们!为国家争光,为爹娘争光,为自己争光,坚决冲啊!共产党员们站起来冲上去啊!大家一齐冲上去啊!伙夫通讯员统统冲上去啊!”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却格外坚硬有劲,像一根根钢条,像一根根针,虽不洪亮,却每人都听得清楚。
周铁汉第一个站起来了。他从来打仗是闷着头,咬着牙,一句不哼的;今天却放大了喉咙,打雷似的喊出了第一声:“杀——!”接着站起来的是孙二冬、丁虎子、赵福来;先是共产党员们,随后广大战士们,都站起来了,遍地爆发了一阵震撼天地的杀声。挺着刺刀的、瞄着步枪的、挥着盒子炮的、提着手榴弹的,一齐冲上去了。伤员们能站起来的,也冲上去了。钱万里看见,刘一萍提着盒子,嘴里喊着:“杀!”也冲上去了——什么敌人能够挡得住!
坟地里的骑兵疯狂射击着,但是,战士们还是上去了。前头的倒下来,后头的紧接上,没有弯腰的,没有回头的;五十米了,轰轰轰!手榴弹在坟地里炸起一片浓烟,把坟堆遮住了,把树木遮住了,针似的叶子飞上天去又落下地来。
敌人溃退了,坟地占领了,坟地里的鬼子死尸压着死尸。
“不要停,前进,前进!”周铁汉领着人们直取大沟。
噢嚎!过沟了啊!战士们都涌过去,虽然背后追来的鬼子兵,机枪步枪加紧射起来,漫天漫地都乱窜的子弹,战士们也全不去管了。冲啊!过沟啊!
大沟沿上本来有几个岗楼上下来的“皇协”,也叮叮当当顶头打了几枪,经了大风浪的战士们,看也不看他,一直涌过去了。大沟上没有桥,没有道口,两岸全是墙一样削立着。怎么过哟?却见周铁汉“扑通”跳了下去,“扑通、扑通”战士们都跳了下去。
伪军见来势太凶,忙钻回了岗楼。大家在沟里乱扒了一阵,可是都滑下来,削壁上连根草都没有长。
有了办法了。一个战士靠峭壁立住,两手交叉着攥紧放在小肚子上,说声:“来!”
丁虎子把他的头一搂,第一步登在他手上,第二步登住他的肩膀,另几个战士把枪托子朝上顶在墙上,丁虎子登住枪托,身子一纵,跳上沟去。他叫了一声,忙把一支枪伸下来,底下人们又登在那战士的肩膀上,拽住丁虎子的枪苗子,丁虎子一就劲,把他拉了上去。人梯一个一个都搭起来了,在越飞越密的子弹群里,大队过了沟了。
逃过了岗楼上的有效射程,稀落的队伍慢慢地走着,骑兵一下子过不了大沟,太阳也压在树梢上了,部队从死地里逃了出来。
这时候,人们才感到两条腿除了酸痛之外,还有些粗肿。
队伍停在蒋家里。摸着黑,草草号下几家房子,战士们有的睡了,有的搞饭吃。
一晚之间,钱万里匆匆忙忙办完了两件事:第一件把人数查点了一下,一总剩了三十七个,除去自己和金山,再除了七个伤号,把其余的编了两个小队,每小队只十四个人了。第一小队长周铁汉,第二小队长刘一萍,副小队长孙二冬。第二件,把七个伤号组织了一下,由伤了胳膊的二中队一排长李茂林带着,把几个重伤的动员老乡抬着,送到小刘村去。那里过去是沟里的基点村,党的基础很强。钱万里给支部书记小海写了封信,让他把这几个伤号分散隐蔽起来,好好疗养。第三件,因为发生了争执,总算没办了:大队上除了每人扛的,还多余五条枪。五棵里头有两棵坏的:一棵打断了撞针,一棵摧掉了扒子钩。钱万里开初主张把两棵坏的坚壁,别的都背着。周铁汉却坚决反对,拧着脾气坚持“存就都存,坚壁就都坚壁”。钱万里不懂他的意思,说:“坏的背着干么使呀?还不如掏火棍顺手呢。”周铁汉立了一下眼睛,抗议道:“怎么,不如掏火棍?
枪也跟人一样,虽说打坏了,可是还有它一份功劳,应比那些窝囊一辈子的枪,吃香得多!”钱万里不知他为什么闹意气,觉得一时不好说服;又一想,破枪修一下,也还可以使,便说:“好,都背就都背吧。”周铁汉抄起那两棵坏的,又背起一棵“水连珠”走了,把一棵“马四环”和一棵老僧帽套筒,留给二小队了。钱万里以为他又在吃亏让人,也没有拦。其实,周铁汉这会正有三分气窝着,那棵老僧帽套筒是棵好枪,能一气顶八九十粒子弹不出故障。可是,周铁汉恨上了它,一眼也不愿再看见它,因为那是从尹增禄身上摘来的。他一见这棵枪,心里就堵得慌,就想冒起火来,他觉得,自今天战斗之后,那枪便被不知什么雕上了擦不掉的字:“耻辱,耻辱!没有尽到责任的枪!”他的硬要坚持把枪一起坚壁,也就是不愿再看见它。现在,他没有充足理由驳倒钱大队长,虽说留给二小队了,心上仍然是一块腻歪。
钱万里靠着墙坐在炕上,两只手搂住膝盖,琢磨起另外一件事。他不明白刘一萍为什么在今天变了许多,又变得这样快。刘一萍在“扫荡”以前,在根据地里训练队伍的时候,是很积极的,中队长的工作也最活跃,值星的时候,口令喊得又响亮又圆润,连战士也提精神。上过高小,文化水平使他在和平环境下的一切都是有条有理的,打个工作报告,会上发表意见,总是大队上呱呱叫的好手,就是在几次小的伏击中,和警备旅配合拿据点时,作战指挥上,也都将就得来。他入党甚至比周铁汉还早几个月。可是,唯独就经不住今天的考验,这是由于缺乏作战经验呢,还是由于他的阶级出身呢?
但是,富农就全是这样的吗?我自己的家庭不也曾是富农吗?而周铁汉却是个地主门里走出来的,两个人相差了多少啊!钱万里一时解不开,准备把这个问题将来和副政委研究研究。现在他的结论是:刘一萍是个二十四岁的青年,有文化,也聪明,是很好教育的。不过,他以为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总算在今天的烈火里冲过来了。“哪怕原来是块土坯,一经火炼,也要变成砖的。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再有小河沟,总该不会害怕了。”
院里自行车响,钱万里急急爬到窗眼上一望,是侦察班长罗锅子回来了,便叫道:“老杨,在这屋里。”罗锅子叫杨福静,昨天晚上派去监视宁晋城的。小时害病把背害弯了,立不直,人们叫惯了他罗锅子。他走进门来,把头巾摘下擦擦脸,白白的脸上,两只大眼睛只顾骨碌骨碌转,看看大队长的脸色,看看屋子的四角,愣愣的只管站着。钱万里见这神色,鼻子里也酸了一下,霎时觉得屋子里空气是这样凄凉惨淡,这样冷冷落落,寂寂无声。往日的玩笑打逗,随风飘扬的歌声,好像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钱万里把心安了安,拍一下炕沿叫罗锅子坐下,问他怎样找到队伍的。罗锅子说,在小刘村遇见了伤号,便直来这里了。说完又不说了。钱万里觉得应该安慰他,却一时找不到说什么好。在罗锅子心里,现在却正想怎样安慰大队长,他觉得:这会大队长心里比任何人都更难过,比任何人都更痛苦,但也找不到说什么好。好半天,才像照护亲近的病人似的,忽然冒了一句道:“大队长,你吃饭了吗?”钱万里点头说,“吃了。”‘这村里有个’小铺,有烧饼麻糖,也有挂面。”钱万里闷了一下,觉得还是谈正事吧,便摇摇头道:“不想再吃了,你把城里的情况谈谈吧。”
城里的情况并不太紧张,敌人的主要兵力都集中对付根据地了,大部分扎在牙口寨、罗口、百尺口一线上,城里只剩下二百多伪军和五十多鬼子骑兵。围着城的一些据点岗楼,也相当空虚。
钱万里把小队长们都叫了来。周铁汉挎着盒子,背着一棵大枪,腰里紧紧煞一条子弹带,一只脚登住炕沿,立在地下,仍然整整齐齐,结结实实,浑身都带着劲儿。刘一萍坐在挨门的炕沿上,悠着两条腿,低下头一口一口长出气。孙二冬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人了,向来不爱说话,见炕上没了地方,托住下巴,蹲在当地。钱万里把城里情况先谈了,因为去牙口寨、百尺口、罗口等地的侦察员都没有回来,对大沟上的情况,只能根据今天战场上见的,大致估计一下。最后便提出了明天驻哪,怎样活动的问题,他说:“城根底下虽然没有工作基础,究竟离敌人主力远得多,就是发现了敌情,也容易转圈子。我想了好久,公开住当然没有办法,只能隐蔽起来。可是,村里情况咱不了解,有坏人偷着报告了更糟。怎么办呢?孟村村西的大寺叫我相中了;离村有半里地,荒凉得很,整年没人去。隐蔽在里头,很不容易发觉,就是有情况,也便利观察掌握,打,走,都由咱们。你们看怎么样?”
周铁汉想了想,觉得不大对劲,可是,又想不出第二条道,只好说:“没有意见。可是,光靠藏也不行,这年头就得拼,把敌人拼住了,就是胜利;拼不住,叫敌人也轻易占不了便宜。”刘一萍听起这话很刺耳,就说:“敌我力量绝对悬殊,隐蔽乃是最好的方针,等‘扫荡’过去,警备旅一过来,再想法打仗也不算晚——就是,对骑兵可要特别留神。
骑兵对付小部队简直是猫对老鼠一样……”他还想说些什么,见几个人的眼睛一齐转向了他,沉一阵,便打住不说了。这样,宿营地问题算是确定了。
钱万里又派孙二冬去村里敛些干粮来,准备明日白天吃。另外,决定罗锅子留在这边监视牙口寨,并让他带上一封信,明日晚上顺便去小刘村联络一下,看副政委是不是在那里。
离宿营地五十里,天,看看就十一点,月牙儿吊在天上,部队急忙出发了。
这大寺,不知有多少年了,顶子掀了一大块,露着半拉天,椽子乱瓦伸的伸,张的张,说不清哪一会会塌下来。隔扇窗早七零八落,破得栅栏子一样,门还吊吊歪歪凑合安着。院里的臭蒿子、乍蓬棵,长了半人深,四围的矮墙,塌的塌,倒的倒,山门早没有了,只剩下两块残壁、一个砖台。大殿上的如来佛仍端坐着,眼只剩了一只,右胳膊断去一半。两旁的十八罗汉,少脚的,缺眼的,断臂的,倒塌的,龇牙咧嘴,格外凄凉可怕。
天就明了,从窗眼里望出去,平坦的大平原,一会比一会扩展得更远,横在寺前的汽车路,一会比一会更长,远处黑糊糊一片树林包围着村庄,村庄角上一个岗楼,再远又一个,再远又一个……家雀在房檐上“吱”一声“吱”一声地叫着。此外,静得没有一息息声音,好像世界上除了几个家雀,从来没有过活物一样。
周铁汉正值班,他把蹲在山门后面的岗哨收进大殿,把门关好,在窗下垫上两块砖,自己登上去,从窗眼往外看了看,又在窗台上八字儿摆了两块砖,中间留一条二指宽的缝,就让岗哨把脑袋背在砖后,从缝儿里监视着殿前的汽车路和宁晋城的方向。
然后就围着如来佛转起来。
战士们横七竖八睡在地上,周铁汉从他们身上一个一个迈过去,留神地察看着他们的脸,每迈一个,那战士就睁开眼来向他望望,然后又合上,跟睡熟了一样。他这样走了一圈,原来整个大队没有一个入睡着,却也没有一个人动一下,哼一声。最后他转到一个昏黑的角落里,忽觉脚下一软,碰着一件东西,细一看,原来是刘一萍躺在那里,头用一块手巾紧紧裹着,抱在双臂里,一动不动。周铁汉望了一阵,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日头爬上地面来了,望一下,红艳艳的刺眼,像张着大血口的怪物似的,照得汽车道更明了,照得岗楼更高了,岗楼顶上的膏药旗一飘一摆,向人们抖着威风。唉,真是多么可怕的白天。
估计庄户主已吃过早饭,一个早晨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周铁汉心情刚刚放松了一点,窗前的哨兵忽然尽力压低嗓子,惊慌失措地说:“队长,队长!来了来了来了!哎呀,来了!”大殿里轰隆一声,人们一齐站起来,几个战士的枪拉开了,上着子弹。周铁汉走过去狠狠瞪那哨兵一眼:“怎么搞的,沉住气!”那战士从砖上下来,木呆呆戳在角落里。周铁汉登上去向西南一望,果见一溜骑兵卷着漫天尘土顺汽车道跑来。他刚要发准备战斗的命令,一声清亮的泰泰然然的声音响了:“不要慌,都准备好,且不要拉得枪乱响。”大队长钱万里不慌不忙的替下周铁汉,朝西南凝神地看着。那溜骑兵整整齐齐排成一队,不紧不慢地向前跑着。领头那个腰插膏药旗的,傲然坐在马上。再往后看,是六七辆大车。再后,什么也没有了。钱万里断定敌人没有发觉,因为他们没有战备,带着大车,更不像来打仗的样子;就决定不动。这时窗后一排人头在扒着窗眼看,钱万里挥手都让他们坐回去;只有周铁汉仍站在那里,便对他道:“周队长,你也不要看了。”周铁汉没有服,反问道:“多我一个怕什么呢?”钱万里道:“用着冲锋了,自然叫你;这里的事,眼下不用你管。”
大殿里一片寂静,上面罗汉坐着,地下战士们蹲着,耳朵都支着,眼睛都瞪着,人们连气也不出了,凝神听着从殿前传来的一片“嗒嗒嗒嗒”马蹄响,众人的心随着马蹄飞跳。终于,马蹄响过去了,又一阵大车响之后,大殿又是那般死寂。
钱万里告诉人们说:“敌人进了孟村,看样子是抢麦子的,大车都空着,拉着不少麻袋。”胆子大的随着又躺下;渐渐地,差不多都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