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枪声已经转到西南上去了。屁股后面的敌人也被甩了二里远。鬼子是不着急的,因为在他们看来,宁晋大队已是进了牢笼的小鸟,扑棱不出去了。
就在这时候,尹增禄又把一件罪恶铸成了。大队原是在十字街附近跟敌人碰了头,把敌人打退,就向西南突去了。尹增禄害怕再走大街,他企图绕过那个战场,就迷迷瞪瞪把队伍引进了一条死胡同。当发觉房上鬼子正架着“歪把子”等在那里的时候,一、三班已经卡在里头。敌人的机枪夹带着轰隆爆炸的手榴弹,蒙头盖顶直浇下来。许多战士还没有弄清楚子弹从哪里来的,便倒在血泊里了。五尺宽的过道,登时染满鲜血。周铁汉和几个战士连蹿带蹦,闪在一个小门楼底下,急想找到个还手的机会。
意外的挫折在战士中引起了混乱,几个人首先把愤怒的眼光射到尹增禄脸上来。
尹增禄吓得贴在墙上浑身发抖,他切实感到了自己的罪恶。当时,周铁汉忽然高声叫道:“同志们!先对付敌人要紧哪,掏手榴弹,冲啊!”
“冲啊!”有两个战士上了刺刀,跨出门去。这时,尹增禄也举着枪跟在大家后面,一面左顾右盼的张望着,一面胡乱地拉着栓;这时,他又想杀个敌人赎赎罪,却又怕真的碰上敌人。他的脚刚刚踏出门槛,一个战士翻身栽回来,冒着鲜血的头,恰跌在他的腿上。尹增禄像挨了一箭,两手一乍,又缩回门里,他的脚尚未站稳,轰!一个手榴弹响在墙角,尹增禄撒手扔掉手中的枪,扑身倒下去了。
周铁汉当作尹增禄牺牲了,可是,门楼底下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不要打啦,我,我投降!……”
一个苍白的面孔,绝望地看着天上,双手作揖似的向上伸去,狗一样跪卧在门外的墙角下。周铁汉立觉浑身一乍,像有一支箭射进了他的心,全身都要崩裂了:“好他妈的!”
周铁汉一步跨出去,抓住尹增禄的脖领,死猫一样拖进门来,通的摔在地上:“我叫你投降!……”周铁汉嘴唇哆嗦着,气梗在嗓子上,肺也快憋炸了。他右手一甩,盒子枪响了一声,尹增禄猛地向前一栽,仿佛一个斤斗没折成,脑袋戳往地上去了。周铁汉捧起一把土,狠狠地搓着手上的血污。
两个战士的手榴弹飞上房去,“轰轰”两声,“歪把子”被炸翻了,两顶钢盔滚下地来。
刚忘了尹增禄的周铁汉,喊声:“打!”一摸手榴弹没有了,一转眼,见尹增禄身上还插着;伸手去解时,尹增禄两只白眼珠无神的张着,裂开个瓢儿似的嘴,作着一副下贱求饶的死像,横躺在当道。周铁汉火又涌上来,扯下手榴弹,只一脚,把那死尸踢滚到墙根里去,好像剔除了一条碍脚的死长虫。
这个地方是待不下去了,只要敌人再稍稍费点劲,马上就可以把这五个人碾成肉酱。但是,从胡同里冲出去,想也不要想,那是连蝇子也难飞过的。周铁汉一面指挥着打手榴弹,压制房上的敌人,一面溜着墙根向西搜寻。忽然,一条生路被发现了:西矮墙的“根脚”已朽得满是窟窿,只剩了薄薄的一层。他招来战士们,用膀子顶住,齐力一扛,轰隆一声,墙倒塌了,五个人飞步纵出村外。
在村西的树丛里,与一排长孙二冬碰了头。他带着二班和赵福来几个刚从村后抢了来,人员也只剩七八个了。
在西南的漫洼里,远远看得见,整个大队仍然在边打边突着围。
七月的太阳火似的烧着。钱大队长带着七零八落的队伍,已经一口气跑了十几里。人们大汗淋漓,从头上直灌进鞋底,出气人气,嗓子里火辣辣在冒烟一样,嘴只管张着,舌头却像搅在粘胶里面,唾沫早已吐不出来。敌人呢,不光后面的在紧紧尾追,西北段村,东面侯庄,都发现了敌情,正前方四五里,秃苍苍一片黄白色的土房子上面,牙口寨据点的大岗楼,兀然耸立,挡在眼前。
很显然,更大的危险正一步步逼近了。钱万里是喜欢从从容容思考问题的,今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脑子不够使了,四面八方密密层层的敌人,使他一时抓不住空子。
他忽然想:从侯庄插上来的一溜人影,也许是警备旅吧?嗨!他们就地把敌人顶一下,哪怕二十分钟,实在太好了。那么,我们可以不紧不慢从正南突出去,一个伤亡也没有,把敌人甩得远远的。——他现在是多么希望友军来支援一下啊!可是,钱万里猛然觉得,这想法必须赶快打住,越快越好,因为这是幻想。那溜人影分明是敌人,他们正在截上来,要把我们消灭,这时的幻想,会把整个部队葬送了的。
战士们一边四面扭头,看着越逼越近的敌人,一边频频把两只眼向大队长望着。
钱万里明白,这些眼里正藏着两点意思,一点说:“不怕,看大队长还这样沉住气呢,咱们怕什么?”另一点却说:“四面敌人都上来了,大队长,你也该快想个办法啊!”钱万里的心,又向下沉了一层。
远远看见,在四五里外,由西北而东南并竖着一排电线杆子,恰像隔开世界的高大篱笆。人人都晓得:电线杆子脚下是一道深宽各一丈多的大沟,沟那面是牙El寨通到罗口的汽车路,每隔二三里修着一个岗楼。这条沟,过去曾是敌占区和根据地的分界线,也是敌人向前“蚕食”的边缘。——战士们望着它,心上又压了一块石头。因为,这在“扫荡”以前,就在黑夜也是最难通过的。大队长望着它,却忽然起了另外一个念头;这念头从他心里刮过一阵小风,立觉轻快得多了。他想:敌人今日的“扫荡”,主要是对付根据地,只要突过这道沟,八成便突出了包围圈。至于牙口寨会不会有敌人来截击呢?可能性很小,敌人在今天不会把大兵留在家里不动的。——钱万里相信了这个判断,便下了一道坚决的命令:
“冲过沟去!”
可是,左翼的二中队忽然大乱,纷纷朝西北跑起来,队形跑乱了,人们盲冲莽撞着;杂在混乱I拘Jt.群中,有一个穿白褂蓝裤的人,被大队长一眼看到了,脸色登时沉下来。
什么东西惹起来的恐慌?原来在侯庄方向正飞奔着赶来一百多鬼子骑兵,大洋马一纵一纵的趟起漫天尘土,鞍上的铜镫也一亮一亮闪着光,成三路纵队,虎里虎势扑过来。
钱万里向那里只瞥了一眼,十分冷静的指一指身旁几个战士说:“去,把人给我拦回来。
就说大队长的命令,谁再跑,枪毙他!“然后叫过金山,指着那个白褂蓝裤的人说·“你去告诉他,说我请他来一下。”
那人正是二中队长刘一萍,喘着气跑到大队长面前来了。钱万里细一看他,心里不由得打个冷战;白褂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滚满了土,当腰的衣袋也撕掉了一半,向上翻着,平常结在头上的白羊肚手巾胡乱掖在腰带上。尤其使钱万里吃惊的是:那张素来白嫩的脸,不知为什么只在一天之内瘦下去那么多,红色也几乎退完了,倒透着一层暗灰;便安详柔和的问道:“你们怎么回事啦?”
刘一萍站在那里,起初奇怪大队长的声音为什么这样不慌不忙,倒像平时听汇报那样,虽也是通身大汗,胸前扣子一个也没解开,浑身上下,还是那样整整齐齐。他低头看一下自己,脸忽的红上来,忸怩地说:“他们看见骑兵来了,没有经验,乱跑起来,我正拦他们,还未拦住。”大队长知道他最后一句是说谎,但见他红了脸,也就不想再说别的,只是语气里仍不免带些锋芒说:“现在人已经替你拦回来了,赶快去整顿一下,坚决带着过沟;骑兵怕什么?离近了用排子枪揍他马前胸!不要乱跑嘛,越乱跑就越糟。”
刘一萍红着脸转身跑去整顿队伍了。钱万里望着他的后影,加一句说:“先把自己身上的土打一打。”
周铁汉带着十几个人正赶上来,见大队长在这里,指着前面一座砖窑道:‘‘就把队伍带到那里干了吧,跑也是死,还不如拼死痛快!”
钱万里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对他说:“你来了好,赶快带你的二排,坚决冲过沟去!”
战士们在火热的太阳下跟骑兵赛跑。
骑兵分成两股,一左一右在大队的两边镶着,向前抄下去。当他们快接近大窑的时候,战士们一个冲锋抢上了窑顶,两个排子枪过去,把马撂倒了三四匹。骑兵们拨转头向更前方抄下去了。
通——咣!一连三发炮弹在人群前后炸响了。接连又来了三发,有两颗在空中开了花,随着“咣”的一炸,好像急雨的袭来,“唰”的一声,炮弹皮子从天上盖下来,恰似湖面上落下冰雹,地上每隔一米左右便有一个土泡溅起来。敌人好像看透了钱万里的心思,追击加紧了,一声不断一声的冷枪,也从背后“噗噗”追来。有几个战士又躺倒了,另有三四个被架着走。
战士的脚下都加快了,一来要超过前面的骑兵,二来要摆脱敌人的炮弹。但是,炮弹仍然三发三发地飞来,人们总有倒下去的。
丁虎子持着一支枪,背上还挎着三支,跑两步,走两步,张着嘴哈哈地喘,满脸涨得血红,青筋暴起一道一道的堤岗,汗好像泉水一样眼看着往外冒。周铁汉上去接了他的一支枪,嘱咐他不要掉队。
十七岁的小战士张小三,越来越跑不动了,鞋子太大,里头陷满了土,赘得他抬也抬不起来,虽然拼着全副力气拔着腿,仍然渐渐落在后面了。他回头看看,鬼子的圆钢盔正紧跟着;前面看看,两股骑兵铁钳一样抄下去。他的脸一刻比一刻苍白起来。周铁汉等了他几步,摘下了他的枪。可是,他仍然跟不上,肚子一抽一鼓的狠命喘着气,他实在再跑不快了,就要被拉远了,泪不由得噙在眼里转。这时的周铁汉,已有两支枪压在身上,因为照前顾后,到处指挥,跑的路更比别人多些,也累得一口不接一口,呼呼喘个不停。但是,当他再回过头去,见张小三一摇一晃,像三岁小孩迈台阶那样吃劲地拔着腿,他心疼起来了,他从心眼里感到:战士们都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而张小三,更像这大群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于是,他又停住了脚,等张小三赶上来,便弓下腰去,亲切温柔地问道:“怎么样啊?”张小三抬起眼来,乞求似的眨了眨,喘得说不上话来,只无力地把肩上米袋往下揪了一下。周铁汉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给他摘下来,放在自己肩上,又把他两颗手榴弹解下来缠在自己腰里。张小三松口气,把裤子提了提,便又迈开腿向前跑下去了。
也恰在这个时候,一件非常怕人的事又发生了:二中队二排的大部分散散乱乱向东南方跑起来,那里似乎是个空子。“可是,难道逃得过骑兵吗?”马上一个悲惨的念头涌上了钱万里的脑子:“完了,这部分是完了!”只在这时候,钱万里才忽然发觉,已经有不短时候,二中队长刘一萍就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一步不离;而二中队的十几个战士也围在自己身边磨来蹭去。当他把严厉的目光再次落到刘一萍脸上的时候,刘一萍正自毫无所措地望着那群离队跑散的战士,两只眼茫无主张地又是怯生生地躲闪着大队长的视线。钱万里走上去迎头问道:“刘一萍,你的二排这是上哪去了?”刘一萍吞吐的说:“谁知道哩?”钱万里再问:“二排长呢?”刘一萍又吞吐的说:“他带着队伍的啊!”旁边一个战士说:“二排长不是炸死了吗?”刘一萍赶紧改了嘴,用手向天上指了一下说:“是叫炮弹炸死了。”钱万里再也压不住心上的火,陡然尖叫了一声道:“你不掌握部队,总围住我干什么?”刘一萍低了头,支支吾吾说:“战士们离你远了净乱跑,我这也是掌握部队啊。”大队长一口气梗在心上,盯住刘一萍愣了好一阵,他明白了:刘一萍已经发了蒙,吹他,骂他,已经没有用了。但是,轻轻放过吗?不行!便给他下了一道命令:“一排交给我,你赶快去追二排,给我把人追回来!”
刘一萍执行命令是很好的。他明白这个命令没法执行,也明白大队长是生了气,不一定非把人追回来不可的。可是,他仍然扭转身一直朝东南跑下去了。但也并没有白跑,终究大声喊着追回来两个战士。
离大沟半里远的地方,有两块长满柏树的坟地。敌人的骑兵,左一股直追向东南逃着的战士,右一股把两座坟地占领了。一中队二排在头前的七八个战士,冲了上去,马上被敌人的火力压倒了。
两块坟地成了拦路虎,部队被它挡住了。战士大部都伏在地上,有的一枪两枪还击敌人,有的等待下一次命令,有的干脆把枪抱在怀里,仰面朝天地躺着休息。张小三一面伏在地上喘气,一面偷眼向东南望着。
在那里,鬼子的骑兵正发挥着高度的威力,骑兵追击零散溃逃的人,永远是最拿手的。那十几个战士还在抵抗,看得见他们常常翻回身来,托起枪向敌人射击,不过,人数是一会比一会减少着。骑兵虽也在不断地落下马去,气势却还是那么凶猛。……
兜屁股追着的鬼子,很快就上来了,巴勾巴勾的子弹,声声在耳边爆炸。因为敌人都离近了,炮弹已没有先前来得多,半天才飞来一颗。
钱万里忽然向身旁几个战士问道:“你们说,怎么冲出这个圈子去呢?”一个战士好像重复刚才的命令,也好像就是这样认为:“坚决冲过沟去!”另一个战士说:“先要把骑兵冲跑!”又几个应和说:“对!先得把骑兵冲跑!”钱万里心里踏实下来,他认为这个测验结果很不错,自己肚里的决定,正和战士们的心思相投合。只在这时,他才第一次把盒子从枪套里掏出来,扳开机头,一块红绸子飘在柄上。他跑到人群中间,把枪抡着从空中劈了一下,大声叫道:“同志们!”他再前后左右看了看,见战士们都仰起脖子,把眼光集中过来,就接着说:“要想胜利突围,就要把骑兵从坟地冲跑!不然就要被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