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第三个人他们在一起,那个人我认识的,而且多半还是他介绍他们俩认识的,他叫康得卢森,是个裁缝,不过当时他已经喝高了。等一下,等一下,真怪,我以前怎么就从没想过这样呢!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有笔,墨水和纸。噢,这些没心肝的坏蛋!”汤坦斯用手敲着自己的脑袋喊道。
“你还想知道别的事吗?”神甫微笑着问。
“想,想,”汤坦斯急切地回答说,“既然你一眼看清这些事情,对你来说没有未知,我求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只审讯了我,为什么没有让我上法庭,而最重要的为什么没有让我经过正规审讯手续就被判了罪?”
“那么首先,是谁审问你的?”
“是代理检查官。”
“他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
“大约有二十七八岁左右。”
“好!”神甫回答道,“这个年龄没开始腐化,都已经有野心了。他对你的态度如何?”
“宽容更甚于严厉。”
“你把你的事如实相告了吗?”
“是的。”
“在审问的过程中,他的态度有没有起过什么变化吗?”
“有的,当他阅读那封信的时候,有一阵面如土色,情绪波动很大。他似乎难以忍受我所遭遇的不幸。”
“他同情你的不幸遭遇。”
“是的。”
“那么你肯定他很同情你了?”
“至少有一点可以证明他是同情我的。”
“是什么?”
“他把那封陷害我的唯一的信烧毁了。”
“你是指那封告密信吗?”
“噢,不!是那封需要我转交的信。”
“你肯定他烧了它吗?”
“他是当着我的面烧的。”
“啊,真的!那就不同了。那个人可能是一个你想像不到的最阴险、毒辣的家伙。”
“老实说,”汤坦斯说,“你真的让我不寒而栗。难道世界上真的遍地是老虎和鳄鱼吗?”
“确实,但两只脚的老虎和鳄鱼比四只脚的更危险。”
“请继续说下去吧。”
“好!你是说他是当着你的面烧掉那封信的吗?”
“是的,当时他还说,你看,我把唯一不利于你的证据毁掉啦!”
“你这样以为吗?”
“我可以肯定。”“这封信是给谁的?”
“给洛沃笛艾先生的,地址是巴黎高海隆路十三号。”
“你知道代理检察官烧毁了那封信以后对他有什么好处吗?据我所知,这个洛沃笛艾就是他的父亲呀!”
这时,即使一个霹雳在汤坦斯的脚下响起,或地狱在他的面前张开它那无底的大口,也不像这句意外的话这样迅疾、强烈而致命。
“他的亲生父亲,”神甫答道,“他的名字就叫洛沃笛艾·威昂弗。”
刹那间,一缕明亮的光射进了汤坦斯的脑子里,照亮了以前模糊的一切。威昂弗在审问时态度的改变,那封信的销毁,要他发下的誓言,法官那种几乎像是恳求的口吻,他那更像是恳求宽恕的语气,一切都明朗了。汤坦斯的嘴里发出了撕心揭肺,他踉踉跄跄地靠到墙上,几乎像个醉汉一样。然后,当那一阵激烈的感情过去以后,他急忙走到两个相通的地牢的洞口,说:“噢,我要一个人好好想想。”
他回到自己的牢房倒在了床上。晚上,狱卒来的时候,发现他两眼发直,板着脸孔,仿佛一尊缄默的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时间飞速流走,在这期间,他下定了一个骇人的决心,并立下了令人生畏的誓言。这一天碰巧是星期日,神甫特地来邀请他的年轻伙伴去分享他的面包和酒。汤坦斯跟着他去了。他脸上已经没有了紧张的表情,现在已恢复了常态,但仍带着一种刚强坚毅的神色,可以看得出,他的决心不可动摇,佛列耶用他尖锐的目光盯住他。
“我现在非常后悔刚才帮助你分析,给你查明了真相。”
“为什么?”汤坦斯问道。
“因为你的心里有了新的希望,那就是复仇。”
年轻人的脸上闪过一个痛苦的微笑。“我们来谈些别的事吧。”他说。
神甫又看了看他,然后悲哀地摇了摇头,但为了回应他的请求,改变了话题。这个老犯人同那些饱经沧桑的人一样,他的言谈中包含着许多教诲,但却丝毫不自以为是,他对自己的从不谈及。
汤坦斯钦佩地倾听着他所说的一切。他所说的有些话和他已经知道的事非常相符,和他从航海生活中所得来的知识是一样的;当然,有些是他不得而知的,但就像那黎明时的北风给在赤道附近航行的航海者以指示一样,这些话给他这孜孜求教的听者打开了崭新的世界,犹如流星一般一瞬间照亮了新天地。他懂的了,一个人如果能在道德上,哲学上,或社会上追随这种高尚的精神,他将得到永恒的快乐。于是他请求这位意大利学者教他一些知识,神甫微笑着答应了。
当天晚上,两个犯人就拟定了一个学习计划,次日就开始执行。汤坦斯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极强的悟性,一学就会。他很有数学头脑,能学会各种各样的计算方法,而他的想像力又能使枯燥的数学公式和严密呆板的线条变得有趣起来。他原先就懂得意大利语,希腊语是他在到地中海东部航行时零零碎碎的学会了一点,有这两种语言的基础,了解其它各种语言的结构就很简单。所以六个月以后,他已经能讲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了。汤坦斯严格遵守着他对神甫许下的诺言,从不提及逃走的事。光阴似箭,一年之后,汤坦斯与原来判若两人。
至于佛列耶神甫,尽管有他作伴,汤坦斯却注意到他愈来愈忧郁了。有一个想法总是不断地在困扰着他。有时,他会久久沉思,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叹息。汤坦斯知道他在思考一年前他们失败的逃跑计划,但生性善良的他却又不愿伤害看守的士兵,所以他犹豫不决。又过去了三个月,神甫给他看了新的设计图。图上标明他们各自的地牢,中间以那条地道连接着。
在这条地道里,他提议再挖一条地道,就如同矿工使用的巷道可使他俩通到哨兵站岗的那条走廊的下面。一旦通到了那儿,就掘开一个大洞,松动上面的一块石板,以便趁哨兵的脚一踏上去塌陷下来,而那个哨兵也就会一下子跌到洞底下的时候,把他捆上,并堵住他的嘴,他经此一跌,一定会吓呆了的,无力反抗。于是他们就从走廊的窗口里逃出去用神甫的绳梯爬出去。汤坦斯一听完这个简单并显然有把握成功的计划,眼睛里就射出喜悦的光芒,高兴得连连拍手。一年多的时间就这样很快过去了,在这期间,天性善于模仿的汤坦斯从佛列耶神甫身上学到了他那种高雅的气质,这种风度正是他以前所欠缺的,除非是经常和那些出身高贵、有教养的人来往,否则自己是很难学会的。
十五个月之后,地道挖成了,走廊下面的洞穴也完工了,每当哨兵在这两个挖掘者的头上踱来踱去的时候,他们可以清晰地听脚步声。他们在等待一个漆黑无月的夜晚来掩护他们的逃亡。然而事情并不像预料那样,神甫得了一种很可怕的病。
“我完啦!”神甫说。“我得了一种可怕的病,也许是致命的绝症,我觉得马上就要发作了。我在入狱的前一年也这样发作过一次。对付这种病只有一种药,我告诉你是什么东西。赶快到我的牢房里,拆下一只床脚。床腿空洞里有半瓶红色药水。把它拿来给我,或者,不,不!我在这儿也许会被人发觉的,趁我现在还有一点力气,扶我回我的房间里去吧。没有人知道我发病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这飞来的横祸对汤坦斯那一腔热血是个极沉重的打击,但汤坦斯并没因此被打蒙了头。他拉着他那不幸的同伴艰难地钻过地道,辛苦地把他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立刻把他扶到了床上。
“谢谢!”神甫说道,他浑身抖个不停,仿佛刚从冰水中出来。“我得的是癫痫病,当它发作很厉害的时候,我或许会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死了一样,并发出那种介于叹息与呻吟的喊声。但是,说不定病症会比这剧烈得多,我也许会出现可怕的痉挛,口吐白沫,而且不由自主地发出尖厉的叫声。千万要注意,因为我的喊声要是被人听到了,他们就会把我转移到别处去那样我们就无法见面了。当我不再动弹,身体僵硬,像一具死尸那样的时候,你要记住,要及时地,准时,用凿子撬开我的牙齿,把瓶子里的药水滴八滴至十滴到我的喉咙里,也许我还会活过来。”
汤坦斯痛苦又恐慌地按照神甫的吩咐去给他喂下药水,但似乎并没有缓解他的病情。
他最后抽搐一次,便面无人色昏厥了过去,简直比一块朽木更无声无息,比大理石更冷更白,比一根踩在脚下更软弱无力,毫无复苏的迹像。
神甫清醒时,但四肢已经麻木,并且不能自由活动。他告诉汤坦斯这是一种他们家族的遗传病,医生曾经预言他会因此病而丧命。
“医生的预见会出错!”汤坦斯说道,“至于你这条瘫痪的胳膊,这并不难,你不能游泳根本没关系,我可以把你背在我的身上游,我们两个一起逃走。”
“我的孩子,”神甫说道“你是一个水手,一个游泳好手,你一定也知道,一个人背着这样重的分量,在海里游不到五十码就会沉下去的。所以,别再欺骗自己了,你的心地虽好,但这种虚幻的希望是难以置信的。我应该留下来,直到解脱,凡人皆有死,我的死也就是我的解脱。至于你,你还年轻,别为了我的缘故而耽搁了,快走吧!我让你把诺言收回去。”
“好吧,”汤坦斯说道。“现在也来听听我的决心吧。”说着他站起来带着严肃的神色,在神甫的头上伸出一只手,慢慢地说,“我以基督的血发誓,只要你活着,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佛列耶望着这个年轻人,他如此的高尚,如此的朴实,又有着如此崇高的精神,从他那忠厚坦诚的脸上,可以充分看出信心,诚恳,挚爱和真诚的情意。
“谢谢,”那病人拉着他温柔地说。
“谢谢你的好意,你既然这样说,我也无法拒绝。”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那无私的诚意,将来有一天,或许会得到报偿的。但既然我无法离开这个地方了,你又不愿马上离开,那就必须把哨兵站岗的走廊底下的那个洞填上,说不定会有人碰巧会踩着那块有洞的地面,而注意到那空洞的声音,然后去报告狱官来查看的。那样我们的事就会败露,我们就会彼此分离。去吧,去做这项工作吧,遗憾的是我帮不了你了。如有必要,就连夜工作,明天早晨狱卒没来之前,不必回来。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汤坦斯拿起神甫的手,亲热地紧握了一下。佛列耶鼓励地朝他微笑,于是年轻人就去干他的工作去了,他心意已决,一定要忠诚地,坚定不移地去实现他对他那受苦的朋友许下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