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演荷鲁斯的塔努斯从舞台侧面走上来,很快占领了舞台。他身穿闪亮的盔甲,带着勇士的风采,和女神的魅力形成了鲜明反差,又那么完美地协调。在河战中赢得的一长串荣誉,以及最近挽救皇家龙船的事迹,让所有人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就在这一刻,塔努斯是人群的宠儿。他还未开口说话,人群就已经开始欢呼,掌声持续了很长时间,演员们不得不一丝不动地站在开场位置。
当欢呼声包围着塔努斯时,我留意了观众中的几张面孔,观察他们的反应。埃及雄狮奈荷贝特皱着眉头,胡须里凶狠地叨咕着,毫不掩饰他的敌意;法老慈祥地微笑着,轻轻点头,坐在他身后的那些人注意到他的赞赏,热情也受到鼓舞;英特夫领主从来都是见机行事,露出他丝一般浅浅的微笑,和国王一起点头。然而,从我的位置看过去,他的眼神恶毒。
最后,掌声减弱,塔努斯可以说台词了。然而,并不轻松,每次他暂停时,都爆发出欢呼声。伊西斯开始歌唱了,神殿才恢复彻底的安静。
你父亲遭受的痛苦,那恐怖的命运笼罩在我们家之上。这一切必须除掉。
在诗中,伊西斯警告她高贵的儿子,同时向他伸出双臂,既乞求,又命令。
塞特的诅咒笼罩在我们所有人头上,只有你能击破它。
去寻找你残暴的叔叔。凭借他的傲慢和凶恶,你会认识他。
当你找到他,把他击倒。
用链条拴起来,按照你的想法把他绑起来,众神和所有的人,会从此从他令人憎恨的统治下永远解放出来。
女神一边唱,一边退下舞台,把儿子留在台上搜寻。观众们清楚地知道下面的剧情,热切地向前倾身,满怀期待地哼着歌,就像孩子跟着哼哼广受喜爱的摇篮曲。
塞特最后跳回到舞台上,准备灾难般的战斗——一场古老的邪与恶、美与丑、责任与耻辱之间的决斗。观众们一起用毫不做作的憎恨欢呼声欢迎塞特上场。拉斯弗挑衅地斜视观众,瞎扯一通,趾高气扬地在舞台上四处走,手里握着生殖器,把臀部向观众撅去,做出嘲笑、下流的姿势,让观众勃然大怒。
“杀了他,荷鲁斯!”他们咆哮着。“撕碎他丑恶的嘴脸。”塞特在他们面前跳跃。他们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杀死这个谋害伟大的奥西里斯神的凶手!”他们发出一阵厌恶的怒吼声。
“打碎他的脸!”
“掏出他的内脏!”
观众们实际上知道这是拉斯弗,而不是塞特,但对他的反应并没有因此有一点缓和。
“砍掉他的头!”他们尖叫。“杀了他!杀了他!”
最后塞特假装第一次看见他的侄子,狂妄自大地走过去,舌头从熏黑的牙齿间伸出来,像白痴一样流出口水,银色的黏液向下流到了胸前。我一直不相信拉斯弗竟让自己看起来比平时更恶心,他的形象已经达到效果,但现在他证明我错了。
“这个小孩是谁?”他问,直冲荷鲁斯的脸吼叫。塔努斯对此毫无准备,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当他闻到拉斯弗呼吸和从他胃里反出的酸葡萄发酵的味道时,不禁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塔努斯很快恢复原状,继续下面的台词。“我是荷鲁斯,奥西里斯的儿子。”
塞特发出一阵嘲讽的大笑。“你找什么呢,死神的儿子?”
“我寻找杀死我高贵父亲的凶手,为他报仇。我找杀害奥西里斯的刺客。”
“别再找了。”塞特喊道,“我是塞特,小神的灭绝者。我是塞特,是吞噬星星的人,是世界的毁灭者。”
两位神抽出剑,向对方冲出去,在舞台中央相遇。剑刃相碰发出青铜的叮当撞击声。为了减少造成意外伤害,我试图用木剑代替青铜剑,但两位演员手中拿的都不是木剑。拉斯弗找英特夫领主,英特夫领主插手此事,下令他们可以使用战场上的真正武器,我不得不屈服于权威的力量,只好妥协。最后,当他们面对面站着,双剑交叉,怒视彼此时,戏剧又增添了真实成分。
他们二人完全不同。对于剧本来说,代表两种完全不同的寓意——善与恶之间永远的矛盾。塔努斯高大、英俊、标致;塞特黝黑、粗壮、弓形腿、阴险。对比极其显著,从里到外。观众也像两个主人公一样,情绪狂怒,爱憎分明。
他们把对手向后推,然后又冲回来,刺,砍,伪装,避让。他们都经过严格训练,技艺高超,都是法老整个军队中最好的剑客。他们的剑在火光中旋转、闪亮,就像尼罗河水面的涟漪反射出的太阳光一样虚晃。他们的搏斗听起来就像神殿昏暗屋顶上栖息的鸟儿,因受到惊吓在拍动翅膀;但剑再次碰撞时,就像铜匠铺里锤子的敲击声一样沉重。
实际上,观众们在混乱的搏斗中观察到的应是经过精心设计、仔细排练的芭蕾舞。每位演员都清楚地知道如何击打每一下,如何计算避让时间。这些都是从事击剑活动的两位不俗剑手在整个勇士生涯中必须接受的训练,他们都表现得毫不费力。
当塞特刺过来时,荷鲁斯避让太迟,剑尖正触到他的胸铠,在金属上留下一小块明显的划痕。荷鲁斯迅速上前还击,剑口紧贴塞特的头飞过,将他头上盘的一圈粗糙且蓬乱的头发削掉,像理发师用剃须刀剃掉的一样。他们的脚步像神殿里的舞者一样优雅、细密,像鹰隼一样迅捷,像猎豹一样灵活。
观众入了迷,我也一样。所以,一定是内心某种深藏的直觉提醒我,也可能是众神的劝诫,谁知道呢?不管怎么说,某种外部力量让我把目光暂时离开舞台,看着坐在前排的英特夫领主。
是我的直觉,还是我对他深深的了解,还是塔努斯的保护神,让我头脑中有了这种想法?可能三者都有点儿,但是我立刻确切地知道英特夫领主英俊的脸上为什么露出狼一般的笑容。
我知道他为什么选拉斯弗扮演塞特;我知道,当他发现塔努斯和洛斯特丽丝小姐之间的关系后,他为什么没有极力阻止塔努斯扮演荷鲁斯一角;我知道他为什么下令使用真剑;我也知道他为什么笑了。今晚的屠杀还没有结束。他还有更多期待。在这幕演出结束前,拉斯弗会再一次施展他的特殊才能。
“塔努斯!”我一边向前走,一边尖声喊。“当心!是个陷阱。他想要……”我的叫声淹没在人群如雷般的欢呼声中。我还没迈出第二步,后面的一只胳膊抓住我。我尽力挣脱,但拉斯弗手下的两个恶棍死死抓住我,把我向后拖去。他们被安排在这儿,就为了这一刻,阻止我提醒我的朋友。
“荷鲁斯,给我力量!”我决定采取快速、无声的恳求。我不反抗,他们向前拉,我就向后拽。很快他们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我摆脱了束缚。他们还没来得及再次抓住我,我已来到舞台边上。
“荷鲁斯,给我声音!”我祈祷,然后用力尖叫:“塔努斯,小心!他想杀你。”
这次,我的声音高过人群的呼唤声,塔努斯听到了。我看见他的头轻轻转动,眼睛微微一眯。然而,拉斯弗也听见了。他立刻作出反应,打乱排练程序。在塔努斯对准他的脑袋残忍地做出一连串砍、刺之前,他并没有退后,而是上前一步,剑身向上一扫,迫使塔努斯拿剑的胳膊高高举起。
如果没有英特夫领主事先授意,拉斯弗从来不会刺入现在刺的位置——厚实的肩膀和强大的身躯的正面。他的剑尖指向塔努斯头盔边缘下一寸,正对右眼。这不仅会戳穿他的眼睛,而且可以完全劈开他的头骨。
然而,我大声的提醒已经让塔努斯在瞬间作出反应。他及时恢复防御姿势,用剑的圆头迅速击到拉斯弗的手腕,力量足够让剑尖偏离一手指宽。与此同时,塔努斯收缩面颊,摇晃脑袋,但太迟了,没能完全躲过袭击。这一击本来会刺穿他的眼睛,戳烂他的头骨,但是却只戳开了眼眉,露出骨头。剑在肩膀上方飞动。
很快,血从伤口处涌出,流了塔努斯一脸,遮住了右眼。在拉斯弗又一次向他野蛮攻击前,他被迫倒下。他绝望地后退,眨着流血的眼睛,用没拿剑的那只手擦去血。他似乎不可能保护自己了。如果不是被王府卫兵牢牢抓住,我会掏出别在腰带上镶有宝石的匕首,冲过去帮助他。
即使没有我的帮助,塔努斯也能躲过第一次蓄意谋杀的袭击。虽然他又受了两次伤,一处是左大腿被挖出一块半圆形的肉,另一处是拿剑那只胳膊的二头肌上留下一个剑痕,但是他一直躲闪、避让、低头。拉斯弗一直向他连攻,让他没有机会站稳脚跟,或者擦干眼睛上的血迹完全看清对方。几分钟内,拉斯弗一直袭击,像一头硕大的森林阉猪在喷着粗气,哼哼着,汗流浃背地奔跑,畸形的躯干在火把光中闪亮。他既没有减缓进攻的速度,也没有消除愤怒的情绪。
虽然我自己不是剑客,但我是学艺术的。我经常看到拉斯弗在练兵场练剑,所以我十分熟悉他的风格。我知道他是喀姆新风袭击剑法——“沙漠之风”风格的代表,这种招术完全适合他的野蛮力量和强壮体格。我在几百种场合见他练过。根据他的步伐,我预言他正在振作精神,准备使用这一招术。这是最后一招,一切将结束。
我在抓住我的人手里不断挣扎,同时对塔努斯再次尖叫:“喀姆新风!准备!”我以为我的提醒被淹没了,被充满整个神殿的吵闹声冲走了,因为塔努斯没有反应。事后,他告诉我他的确听见了。他当时视线模糊,我的第二次警告当然又一次救了他。
拉斯弗向后退半步——典型的喀姆新风的前奏,暂时放松压力,也让对手站好位置接受突然一击。然后,他聚起全部的力量,左脚在前,向前摆动,用全身的冲力和右腿的所有力量,用整个身体进攻,就像奇异的小嘴乌鸦要飞行的样子。两只脚同时离地,剑尖对准了塔努斯的喉咙。这一剑毫不留情,剑身直奔目标,旨在夺命,难以抵挡,除非使用经典的防御招术拦剑一击。
就在拉斯弗要击中的那一时刻,塔努斯用同样的力量和超级的快速反击。他像一支离弦的箭,径直飞向对手。他们在半空相遇,塔努斯用自己的剑举起拉斯弗的剑,让圆头冲下,又硬又短,停在那里一动不动。真是完美地演绎了拦剑一击招术。
两个大块头的全部力量和速度都投在了拉斯弗手中的青铜剑上。剑经受不住震动,咔嚓一声齐刷刷折断,拉斯弗手里只握着断柄。他们再一次面对面。虽然塔努斯的剑没有折断,但拉斯弗在他的手下,让他无法挥剑。两人互相推拉,竭尽全力挣扎;这时塔努斯的双手被困在了拉斯弗背后,右拳还握着剑。
摔跤是军事项目之一,在埃及军队中,勇士们都经过训练。两人的胳膊将对方死死抱住,在舞台上旋转,每个人都试图让对方失去平衡,冲对方的眼睛咆哮,勾住脚跟,用头盔的面甲撞击对方。这是力量和意志的均衡对抗。
观众长时间未作声,因为他们意识到这不再是一个取笑逗乐的游戏,而是一场殊死搏斗。我想他们的欲望并没有因整晚目睹的这一切有所减少,他们当然不会。他们贪得无厌,咆哮着要血腥,要更多的血腥。
最后拉斯弗从塔努斯的束缚中挣脱出一只胳膊,手里仍握着断剑柄。他把参差的剑口击向塔努斯的脸,故意瞄准眼睛和眼眉上的伤口,企图扩大和加重伤口。塔努斯扭头避免被刺到,用青铜头盔尖抵挡。他利用这一片刻调整力量,像蟒蛇缠绕在猎物身上,死死缠住拉斯弗的胸部。巨大的作用力导致拉斯弗的面部开始膨胀、充血。他用力吐气,避免窒息。他明显开始变弱。塔努斯坚持用力,致使拉斯弗后背上的痈拉抻、破裂,黄脓不断流出来,发出恶臭的气味,一直流到褶裥短裙的腰带。
拉斯弗几乎窒息,因为脓肿破裂,疼得龇牙咧嘴,但还克制着。塔努斯感到他在变得虚弱,于是又积聚更深的力量。他改变了下一步进攻的角度,轻轻放下双肩,迫使对手向后、向上站起来。拉斯弗失去平衡,塔努斯再次拉起他,迫使他后退一步。他一旦让对方继续向后移动,他就可以保持冲力。他仍和对手绑在一起,牵着对手在舞台上向后退,把他推向其中的一根巨大的石柱子。我们谁也没想到塔努斯的用意。后来我们看见他把剑尖横放下,用力在拉斯弗的脊椎上按压剑身。
塔努斯的剑尖击到坚硬的柱子上,金属碰撞花岗岩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冲击波传到剑身,立刻让两个大块头停下来。这力量足以让剑柄戳入拉斯弗的脊柱。体弱的人会被杀死,即使拉斯弗也会因此瘫痪。随着他吐出最后一口臭气,他张开双臂,发出痛苦的喊声,剑的断柄从他手中旋转着飞出去,越过石板路,急剧下降。
拉斯弗双膝跪下,跌入塔努斯怀里。塔努斯用过人的臂力把他高高举起,把拉斯弗向后猛掷。拉斯弗落地的声音太重了,我听见不只一根肋骨噼啪折断,像篝火中燃烧的干柴。他的头骨后侧撞在石板上,弹起,听起来像从高处落下的烂西瓜,肺里的气嘘嘘地从喉咙中呼出来。
他痛苦地呻吟着,几乎没有力气抬起胳膊向塔努斯投降。塔努斯被战争冲昏了头脑,人群的呼喊声更是火上浇油,他现在疯了。他站在拉斯弗头上方,高高举起剑,双手握住剑柄,看上去令人恐怖。前额伤口中流出的血把他的脸涂成了闪闪放光的魔鬼面具。汗水和血水已湿透他前胸的汗毛,沾染了他的衣服。
“杀了他!”人群中呼喊。“杀了这个邪恶的家伙!”
塔努斯的剑尖对准拉斯弗的胸口。下定决心向下一刺,刺穿那粗壮的身体。我希望塔努斯这样做,因为我比他们任何人都恨拉斯弗。众神都知道,因为这就是阉割我的禽兽,我一直渴望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