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姆勒猛地一挥手，张开五指让众人安静——在他讲道的时候，他不能容忍别人的声音。“有多少次，你们怀着欲望盯视异性，因而犯下罪行？有多少次，你们带着不洁的念头，在镜子前沉迷地打量自己的身体？哦，你们将在地狱里受何等的折磨！你们在那里遇到的将只有令人厌恶的奇形怪状的形体：肚子庞大、腿却细而弯曲的女人，胸前不是乳房而是耷拉着两块布、头上没有一根头发的婆子。那时你们就会懊悔，为何生时要做赤裸的美丽胴体的奴隶——那是罪恶的画像，裹着艺术的外衣做丑事！”
说到这里，神父住了口。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石雕，伸直的胳膊指向那些石柱雕像，它们各自有着神秘的名字，比如“教会”、“集会”、“未来”等等，样子都是些轻衣薄褛、十分性感的女子。原先的老教堂在一场大火后烧毁，现在这座建筑不过有三百年的历史，没人知道这些女性雕像的来历和意义——它们实在是太女性了，坚挺的胸脯，脸上挂着淫荡的微笑。
寓意为“未来”的那一尊石像尤其令阿坦纳西乌斯·泽姆勒气愤，因为它在表现女性的美丽和性感方面压倒了大教堂里另一尊圣母玛利亚的雕像。女人像的细长的手、尖尖的手指指向未来，窈窕的姿态使她的体形更显得修长——这一切足以使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蠢蠢欲动，简直令人怀疑这座艺术品是不是为教堂创作的。自从当上学徒，雷伯莱希特在这座雕像前度过了无数个钟头。卡尔瓦奇在“未来”的注视下给雷伯莱希特讲解有关艺术的基本概念，这些概念由那些伟大的意大利艺术大师提高到了规则的层面上：当身体的长度是脸部长度的八又三分之二倍时，看上去是最和谐的；人脸的面积总是和手掌的面积相同；耳朵和鼻子总是位于同一高度；另外还有支撑腿和活动腿的区别。由于“未来”衣着单薄，周身似乎只围裹着秋雾，雷伯莱希特便借这座高贵的雕塑了解到女性的形体构造，因为一般是不会有哪个成熟的女性如此展示自己的身体的。从此之后，他一看到女子，就和这座雕像做比较。
自然了，年轻的石匠马上就注意到，山德老板的妻子、他如今的养母玛尔塔，她的体形和“未来”有很多共同之处：狭长的脸型，与此相配的细长的手，尤其是她惯有的摇摆的姿态，因为她从来不用两条腿共同支撑身体，而总是一会儿这条腿一会儿那条腿地交替支撑，正像古希腊的雕像。因此，当布道的神父在“未来”身上看到罪孽，说出那些叱骂的话来，就格外让雷伯莱希特难受。
泽姆勒话音刚落，女人们便跪了下去，老头子们则拿自己的脑袋去撞教堂里的柱子，非让自己疼痛不可。格奥尔格楼厢那里的人喊着“peccavi——我犯了罪！”与此同时，千百个叫苦的声音此起彼伏，即使是炼狱烈火中受苦的可怜灵魂喊起来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这种戏剧场面只令雷伯莱希特感到厌恶。通过他师父卡尔瓦奇的讲述，他知道，在别的地方，黑暗的时代早已过去，维滕堡的那位教士通过他的宗教改革宣告了新时代的来临，给新思想以空间。
只有在这里，美茵河与雷格尼茨河的交汇处，时间止步不前，新思想被当作罪行而遭受鞭笞。然而宗教改革只有咫尺之遥，随着时间的推移，侯爵大主教丧失了他一半的势力范围。
泽姆勒的这一场布道不是没有效果。玛尔塔和两个男孩儿沉默着走回家去。虽然离复活节只剩下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了，冬天却迟迟不肯离去，寒冷的空气里是望弥撒的人们呼出的一团团哈气。
通往山德酒店的石头台阶上，一群妇女扎在一堆儿。玛尔塔带着两个男孩儿从她们身边经过时，其中一个用刺耳的声音叫道：“上帝与我们同在，哈曼的儿子，那是哈曼的儿子啊！”
女人们一哄而散，就像有只狐狸闯进了母鸡群，只有两个德高望重的妇女还留在原地。
“出什么事了？”玛尔塔·施吕瑟尔向其中一个问道。
那女人面露尴尬，来回打量着问问题的玛尔塔和年轻的哈曼。
最后，两个女人中的一个终于鼓起勇气，头冲雷伯莱希特的方向点了点，回答道：“他父亲，米歇尔山修道院的掘墓人，在纺织匠胡斯曼的妻子面前显灵了。”
玛尔塔搂住雷伯莱希特的肩膀，像要保护他一般。雷伯莱希特则犹疑不定地望着他的养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胡斯曼的妻子胡说八道。”玛尔塔回答，“那老太婆见鬼了。”
“这当然有可能！”两个女人中的另外一个赶忙说道，“可是，她去给纺织匠扫墓时，在修道院的教堂墓地里撞见了秃头亚当，这是肯定的。她看得很清楚，哈曼戴着顶小红帽，手里拿着铲子。纺织匠的妻子向他走过去的时候，他就消失了，像被大地一口吞了下去似的。”
听到这里，雷伯莱希特一下子挣开玛尔塔的手，冲下通往山德的石阶，发疯一般跑向上桥，过了河，气喘吁吁地继续向起重机那里跑，最后跑到了他度过童年的老房子前。铁匠铺旁边的门关着，他一把拉开门闩，两步并作一步地冲上楼梯，来到低矮的屋门前——就在这扇门里面，藏着他最多的童年回忆。
他知道，父亲的铲子就靠在门后，父亲用它给成百上千的人挖出他们最后的安息之处。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父亲的那顶小红帽还在桌子后面的那个黑柜子里放着。
房间被人翻过了。天哪——强盗竟然会跑来抢劫最穷的人家！
抽屉全部躺在地板上，黑柜子的门敞开着，长凳被推倒在地，就连炉子他们也没放过，隔炉灰的架子下面也被翻看过了。好像亚当·弗里德里希·哈曼是什么阔佬似的！
铲子和红色小帽都已经不在原处了——他该怎么理解这种事呢？
雷伯莱希特百思不解，目光突然落在两条长凳中的一条之上。
那是他最爱坐的板凳，如今翻过来躺在地板上。他走过去，想把它搬起来重新放好，却发现板凳背面的木头表面上刻着字：FILlOMEO L．*TERTIA ARCA。对于一个能读懂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的书的人来说，翻译这几个神秘的拉丁字很简单：我的儿子雷——
第三个柜子。教会了儿子拉丁文的亚当·弗里德里希·哈曼很欣赏这种打字谜般的句子，像以往一样，这一次，男孩儿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解谜。
当天，雷伯莱希特又去了一趟米歇尔山修道院的教堂墓地。他父亲的墓上，那根铁管依然竖在那里。他无声地做了祈祷。关于有人声称见到他父亲显灵的那件事，本来他就此就可以一笑置之了。
然而，回到家后，索菲带给他的一个消息令他震惊了：山德老板的赶车伙计奥特利普头天晚上也碰上了秃头亚当！
“难道你相信这些爱嚼舌根的人吗？”雷伯莱希特从他的震惊中平静下来后，这样问他的姐姐索菲。
索菲没有回答，眼睛湿润润的。雷伯莱希特也拼命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他不怕显灵这种事，他气愤得不行。人们想要见到神奇的显灵事件的欲望简直是没有止境的。虽然在别的地方，甚至就在离这座城不远的地方，随着马丁·路德学说的传播，新时代已经来临，借着耶稣救世主名义的忏悔布道、赎罪券、酷刑早已成了历史，可在这里，侯爵大主教仍然一手遮天，守着黑暗时代的尾巴一一是的，雷伯莱希特认为黑暗时代只剩下个尾巴了。先知们预言，最后的审判将在“post passionem”之后的一千五百年，也就是耶稣纪年一五三三年来临。这一预言虽然没有实现，但那些既虔诚又智慧的教徒们坚信，这个错误——从预言没有实现的时候起，就被称为“错误”——绝对不是出在先知们身上，而是欧几里德的学生的问题——他们在做计算的时候，用了异教徒阿拉伯人的文字。
先知预言为世界末日的那一年，本该是出现群山喷出火焰、河流漫过堤岸、坟墓里的死者复活的可怕情景。那一年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了，然而那个年代的人们的行为方式如今还是处处可见，而宗教裁判所在哪儿也比不上在这里能得到更多的赞同，有更多的探子和证人为他们服务。
雷伯莱希特的父亲在米歇尔山的修道院里读到了很多知识，雷伯莱希特则从他那里听来了很多发人深思的事情。比如，那些可敬的市民、普通的葡萄园工人、富得流油的酿酒人是如何洗清自己不洁的灵魂，如何去购买永恒的拯救的。从此之后，雷伯莱希特虔诚的信仰便一直受着日益强烈的怀疑的折磨，而本来，在他这个时代、在他这个地方，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一生下来，信仰就被放进摇篮里了。无论如何，雷伯莱希特不相信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肢体、买祈祷书、没完没了地承认自己的罪孽就是进天堂的正确路径。
很多人狂热病态地自我折磨，声称见到了圣处女玛利亚，甚至那位神圣的大主教奥托还有皇后库尼贡德也时不时地显灵——谁都知道，她和皇帝亨利希就并排躺在大教堂的坟墓里。声称见到他们的灵魂在不同地点活生生显灵的人，都是些很值得尊敬的市民呢。
“人们说，我们的父亲是个巫士，说他与魔鬼结成了一伙！”
索菲的话把雷伯莱希特拉回到现实中：“父亲是巫士，我的上帝！”他摇摇头，“父亲不是巫士，他当巫士嫌太聪明了。”
索菲苦笑道：“撒旦是不会在聪明人面前止步的。想想尼古拉斯·冯·库斯吧——父亲不是一讲起他的书，就对他的敏锐头脑大加赞扬吗？但他还是提倡把‘docta ignorantia’——所谓‘博学的无知’作为最高目标。不，我们的父亲犯的是另外一种错误：他与‘虔诚基督徒’该有的模样根本就是格格不入。一个掘墓人，讲起拉丁文来比侯爵大主教还要强，给他的孩子讲解古代异教作家的作品——这太容易让人怀疑他是个异端分子了。”
“也许……”雷伯莱希特沉思起来，“也许父亲的显灵根本不是什么显灵，而是那些大教堂宗教会议上的人导演的一出戏。”
“你可不能这样想！”索菲发火了，“教会的人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呢？”
两个人默默不语地走上楼梯，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
“他们有什么理由要那么做呢？”索菲又提起了刚才的问题，一边在床上坐下来。
雷伯莱希特斜靠着温暖的炉子，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他三步走到那用破布堵严了缝隙的小窗前。他瑟瑟发抖，但是，一想到可能有什么人在设计阴谋，要陷害他已经死去的父亲，这念头比寒冷更啃啮着他的心。
“我一下子可以给你说好几个原因来。”雷伯莱希特终于开口了，并不看他的姐姐，“父亲对大教堂那些人的黑暗伎俩知道得太多了，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隐瞒他博学多识这一事实。另外，他与享有豁免权的米歇尔山修道院那些修士关系紧密，在我看来，他甚至很受那些修士的重视，简直就像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是众所周知，米歇尔山修道院的修士和大教堂那些教士交恶已久，像猫与狗一样彼此不能相容。大教堂布道神父没有把父亲坟上的铁管骂成魔鬼的主意，这倒让我很惊奇。他不是对一切圣经里没明文写出来的东西都大肆攻击吗？”
霎时间，索菲感到血液涌到她的脑袋里，一把烈火控制了她的整个身体，仿佛魔鬼本人占据了她，一种无名的力量麻痹了她的思想。她畏怯地望向弟弟说：“我们的生活中能有什么罪过使得上帝要这样对我们呢？”
雷伯莱希特笑起来：“现在你也被那些愚蠢的闲言碎语传染上了！如果我告诉你，有人把我们的家翻了个底朝天，是不是能安慰你呢？恐怕他们找的不会是金银财宝吧，而有意思的是，父亲的铲子和红色小帽不见了。”
“那又怎么样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只有一点：可能有某个人，出于某种原因，为了纪念米歇尔山修道院的掘墓人开了个恶毒的玩笑。”
“这么说你不相信显灵的事吗？”
“不相信！”雷伯莱希特清晰地说道，“今天我到父亲的坟前去过，坟还是好好的——或者你以为，他可怜的灵魂能通过那根铁管逃到外面来吗？”
雷伯莱希特和索菲以为，既然出了那些令人纳闷的事情，山德的老板、他妻子玛尔塔或是他们的儿子会跟他们谈起这些。但似乎这家人乃至佣人们都在躲着他们俩。一整天里，没有一个人跟他们谈起神秘的显灵事件。
夜晚，山德酒店里终于宁静下来，灯光也全都熄灭了，雷伯莱希特和索菲上了床。对于这个季节来说，这一夜异常的寒冷。河面上升起团团雾气。寒冷的空气直往窗缝儿、墙缝儿里钻。两人都没脱衣服，为了’抵御寒冷，紧紧地偎依在一起。一条由布块布条缝缀在一起的被子，几乎挡不住倾斜的屋顶上透下来的寒气。
不知是寒冷呢，还是阴郁的思想造成的，雷伯莱希特难以人眠。最后他终于挣脱开姐姐的怀抱，溜出了房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三更半夜地起来探索这座房子，好奇心驱使着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使木头楼梯吱嘎作响，摸索着下了伙计居住的顶楼，到了‘下面的一层。
暗淡的灯光从一扇挂了窗帘的小窗里透出来，照着楼梯问。四扇门通往四个不同的房间。一切都寂静无声，只有透出光的窗户里隐约传来某种让人无法形容的呻吟声。
雷伯莱希特认出了这是玛尔塔的声音。他用不着费劲就能望进房间——窗帘中间有窄窄的一条缝，能让人看见房间里面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