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又来到上庄。村庄依然寂静无声,黑压压的屋顶压得那些小巷幽暗,偶尔几个人从里面钻出来,肩上扛着锄头,或者手里挎个篮子,影影绰绰,有点像木刻风景画。村前的常溪河还在那样欢快地流淌,河中乱石,河岸的枯树,各种废弃的塑料带、垃圾杂物,站在杨林桥上尤其看得清楚。上庄真还是这个样子,一点没变化。也许胡适那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恐怕只是河里没有塑料袋。讲解员曹兰芬,业务似乎更加长进了,但年纪也老了一点,记得第一回见到她时,还很年轻,怎么忽然老了起来。也许乡间女子风吹日晒的,老得要快些。我的到来,似乎令曹兴奋,讲解得更加起劲。
虽然先后也来过好几回了,但没有人引导,我依然无法找到胡适的故居。
村庄实在太密密麻麻,蛛网状的巷子小得才可容身。徽州人节约的风尚由此可见一斑,不肯多浪费一分地。有谁见过徽州人的乡帮情形没有?从这一户紧挨一户,左右人家总要共着几堵墙,差不多可以明白,节约之外,就是讲究抱成团,彼此求同存异,不避嫌疑。
胡适是从这里出去的,徽州人的这点好品性,他是完全继承了。
徽州人有两种,一种是没出息的,一辈子被一片山围着,被几亩桑纠缠着,被几条猪拽着,只看见眼前身后这一点点可用之物,所以,到死不能明白外面世界的精彩。另一种却迥然不同,他们一出生就确立了信念,一定要走出去,一定一定要走出去,因为这样执著,从小便拼了命读书,如果家境贫寒,半路要辍学,就跟了先出去的人,到一个地方去学徒经商,以诚信为本,但到了有机可乘时,也要搞几回投机倒把,借此发了起来,成为名副其实的徽商。家资稍富的人家,一定要让子孙拼命读书,一直读下去,直到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在上庄这个山旮旯,还有谁比胡适更有代表性?还有谁能比他更让家乡人骄傲?所以曹兰芬越说越起劲,仿佛胡适是她家的胡适。
她喜欢说胡适未了的心愿。指着故居里四块木雕兰草图,她说这是胡适的最爱,是他一生品行高洁的体现,幽雅清香,俨然文人君子。她说,胡适晚年在台湾曾作兰花歌: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这是胡适情牵故里、盼回故乡的生动写照。
她的这种分析猜测,注入很多个人情愫,让人信也不信,不信也信。但说到情种胡适,又是另一种语气,略微有点抒情,有点神往,有点唯恐别人不信。
在通往上庄的路边,有一座小小坟墓,葬着中国现代第一位女农学家曹诚英。
曹兰芬说,曹诚英是其本家亲戚,小的时候见过她。说她为家乡做了许多好事,人们永远记着她。但她却只记挂着一个人,就是胡适,她一定要等着胡适归来。
胡适是十二三岁那年,提着包袱,带着书箧,徒步翻过徽杭古道江南第一关,由昌化那里登船去上海。第二年因为犯脚气病而返乡。随后继续求学于上海。此后,只在大婚、母丧而回故乡暂居。何为故乡?故乡是一群隐隐的山脉,故乡是一方小小的坟墓,故乡是一段永远抹不去的记忆。故乡,住得久了,遂成相识,便成故乡。故乡不只一处,凡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
在上庄的故居,胡适生平资料越积越多了起来,已经辟了三四个展室。我看到一件藏青色长衫,一条乳白色围巾,恍惚中仿佛胡适真的魂兮归来。若不是曹兰芬的绩溪味道普通话,感觉上,时间是在1920年左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