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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进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期的产品,他一九七八年考上大学时二十岁,正是生理和心理都趋于成熟的时期。他读大学的那几年,同学中间已经有人开始零零星星地过恋爱生活。那时刚刚进入改革开放,年轻人还比较循规蹈矩,恋爱也无怪乎是散散步、看场电影、到小馆子里吃碗面、买几只橘子苹果到荒僻之处偷偷分享,最过分的也不过是拉拉手,或者赤红着脸亲个嘴儿就急忙转身跑开去了。大多数时间他们这些恋爱症候群都是闷在屋子里,咬牙切齿地在情书上发毒誓。那时的王跃进和许多像他一样没有被丘比特之箭击中的同学那样,一边乜斜着眼睛看人家疯疯癫癫地读情书,看人家偷偷摸摸地拐到校园的后门去了,一边独上层楼,仰天长叹。神圣的爱情,最后往往戛然而止在手淫和梦遗这样令他万分羞愧的事情上。大俗就是大雅,爱情的法则也是如此!他常常这样在心里哀叹。大学毕业的时候,王跃进看到那些他认识和不认识的狗男女们,怪模怪样地坐在校园的水泥凳子上相互往对方嘴里塞橘子的时候,他便在私下里发誓:操!走着瞧吧!
王跃进上大学读的是农科,中南大学的农学系。他毕业后分配到了古都阳城。这是个曾经被历史上好几代君王当作过统领天下之地的小城,现如今虽然早已经风华褪尽,可许多遗迹处还留存着一些帝王之气,令人肃然起敬。王跃进的派遣令上写的是阳城地区农业局,可他在行署招待所里等了三天之后,却又被农业局的一纸公函派到了地区农校。三天里他战战兢兢地去了四次农业局,除了听办公室分管人事的老张给他反反复复地唠叨了一些政治圣经之外,他一个领导都没见着。这令他心酸地想起一句老话:衙门深似海呀!
王跃进就这样进了离城市还有一段距离的阳城农校。
学校坐落在三国时期的遗址旁边,院子的东南角还有一座古庙,有几棵曲曲弯弯的古柏。学校很可能原来就是在庙院里设的,现在却比原来的庙院扩大了几倍,抑或是十几倍。靠着庙院往后,增加了几排低矮的瓦房,房子的年龄大概和王跃进的年龄差不了多少,或许还要大上一点。屋子里的地面一律用现烧的青砖铺了,屋顶是芦苇或者黍杆做的顶。屋子与屋子之间的山墙,全部是半墙,砌到横梁处,不隔音,从顶北边的屋子里放个屁,顶南边的屋子里一定会有人喊臭。老鼠们在顶棚上面横行无阻,轰隆隆的奔跑声把下面这些胡须稀疏面皮黄瘦的先生们震得愈加无精打采。王跃进对生活和爱情的热望一下子降到了最低点,每天半死不活地去给那些半生不熟的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却是十分看不入眼的学生们上课,然后就是围着学校的院墙没有尽头似的散步,每看到一个数字,比如一个车牌号,他都在心里计算能不能被三或者六除尽。如果有好几个数字都被除尽了,他会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如果总是除不尽,就会在他阴郁的心情里增添更多的烦恼。
王跃进看不到希望在什么地方,他甚至连老家都很少回。考上大学的时候,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眼睛放光地看着他意气风发地背着铺盖卷踏上公共汽车。现在再让他去面对他们的眼睛,不说话就心虚得不着边际。想想上大学的时候,每天在校园里穿着洗得雪白的衬衣,浏览着人家手牵着手过家家,设想着自己的好事,那是多么地罗曼蒂克啊!
学校的领导也不能说不关心王跃进,教导主任就曾经非常郑重地找他谈过一次话,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有机会送你到省农学院进修进修。王跃进真的绝望起来,天呐!我们学校烧锅炉的要调到省农学院来,保准都是教授!
有一段时间王跃进不看电视,不读书,不与人交往。
农校连员工算上总共才三十几个工作人员,他一半都认不过来。正像一首歌中唱的:“张开嘴巴就吃,睁开眼睛就喝,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涂过河。”要说他的日子也是许多人花大力气追求不到的一种境界。他那一阵子对吃有了一些研究,他在武汉上的大学,染上了吃辣的习惯,在小商店里买来火锅底料,在电炉上煮各种小菜和面条,有时还买一只鸡炖了吃。奇怪的是,他这样吃了睡睡了吃却越发地瘦起来,一米八一的个子,本来就不胖,现在瘦起来就真像只衣服架子了。他白脸,头发柔柔顺顺地疯长,戴了一副金属框的眼镜,看起来斯文的模样,并不让人讨厌。
学校里就只有两个女性,一个是比王跃进早一年分来的教师丁乎,人瘦小,像一朵开了一半就瘪进去的花,有些地方没有扑闪开,总觉得小里小气。身边却有不小的一群追随者,好几个年轻教师都面临着找对象的问题。王跃进眼界高,提不起劲儿来。另一个是一个有夫之妇,女儿都三岁了。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农村来的,眼大、嘴大、个子大、骨骼大、手和脚都大。最大的却是屁股,像盘磨一样,走起来大腿带不动似的来回地扭,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打。有几回王跃进走在这女人后面,看着她扭来扭去的屁股,眼睛都直了,禁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要是相人和相骡子相马一样,她倒是能卖个好价钱。这个娘们儿,是那种第一次见面就能让人和她单刀直入开玩笑的女人,就像邻家粗粗拉拉的大嫂。女人叫许彩霞,是地区一个副专员的儿媳妇。听人说副专员的儿子小的时候得过大脑炎,心里不怎么够数,身坯子也有点弱。副专员有一次到农村视察工作时,在村书记老许家里吃饭,一眼看上了老许的女儿,当日就带了回来。
许彩霞结婚后不愿意在家吃闲饭,回娘家时说起来不太好听,自己要求安排个工作。公爹管农口,就把她弄到农校里来了。
许彩霞文化程度不高,勉强念到了初中毕业。人倒是很勤快,不惜力气,眼里又出活儿,看见什么只管争着干,上上下下都挺喜欢她的。虽然是农村出来的,到底是村支书家的女儿,比较知道规矩,就让她在校办公室干后勤。
许彩霞的孩子有保姆带着,她夏天里怕晒,中午就不回家,在学校里凑合着吃一点。许彩霞人不怯生,逮着谁和谁聊。王跃进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许彩霞就和他聊。
有时王跃进做了什么好吃的,不用邀请,她自己就要求一起吃。她也经常从家里带一些罐头呀灌肠呀这一类好吃的东西让王跃进吃,王跃进吃起来觉得是比一个人吃着香,两个人就常常合着伙吃。两个人的性情家庭状况文化层次都相去甚远,别的同事们也不以为意。他们俩也聊天,主要是许彩霞聊,王跃进听。许彩霞爱说孩子的事情。王跃进和同事们都知道,她虽然说的是孩子,其实说的是老公,她想说明老公和别的男人一样正常,没影响传宗接代。她无数次地说她怀孕的时候生过一场病,大量用药,一直担心孩子有问题,结果生下来不但没有问题,反而非常健康,一家人都宝贝得不得了。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那孩子可不像她爹,又高又胖的,结实得像个铁疙瘩。那孩子王跃进见过,许彩霞曾经把她带到学校里来过,确实是又高又胖的,爱哭,颜色黑黑的,没个女孩儿的模样。许彩霞说,养个孩子可不容易哟,又要吃又要喝又怕磕着碰着的,你不知道有多操心!然后列举一些小事情,鸡零狗碎的。显然忘了诉说的对象是个大男人,想一想自己先笑了。“你将来要是结婚生孩子有什么问题请教我,我养一个就有了经验。”
有一次大家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许彩霞突然说到孩子屙屎拉尿的事情,她学得绘声绘色,说那孩子正在床上玩,这边喊一声屙,说话不及屎屎已经出来了,她只好伸手接住了,屙了一大捧。她用手比画着说。王跃进正把一口米饭往嘴里送,恍如看到了她手里的那一捧东西,差一点没有把吃进去的饭全吐出来。王跃进心里反感得不得了,到底是没受过教育的!王跃进想是这样想,他性子绵,并不把心里的情绪露出来。人家愿意说就说去,反正不是自家的姐妹,出了丑也是和自己没有干系的。他只是搁下筷子,冷冷地看着许彩霞油光光的嘴,想着自己遥远的心事。
七月里,学生们都放了假。老师们为了参加市里的中心活动,仍旧照常上班。说是照常却也不太正规,早一点晚一点的也不太好管理。校领导就把大家排了班,市里要是有什么事,谁的班上空了岗谁负责任。王跃进和许彩霞碰巧排在一个班上。
那天:天真热,从凉水管子里接出来的水都烫手。王跃进宿舍里没有风扇,学校只有办公室有一台风扇,王跃进一整天就:部呆在办公室里。他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就站在窗子跟前:,庄外面看。远处的旧屋顶上直冒蓝烟,这样远远地看着能生出一种虚幻的美妙来。这让他想起梵高的油画,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梵高笔下的教堂给人着了火一样的视觉感受。现在他想,也许梵高是在夏天的高温里看见过这样的景象。院墙旁边的几株向日葵打了蔫一样耷拉着脑袋,那身上的绿色都变成蓝色了。几只蜻蜒不知道深浅地还要飞,刚飞起来就跑不动了,停在一株向日葵的脑袋上大口喘气。这蜻蜓大概是没有脑子的,也不知道找个阴凉的去处躲一躲。王跃进叹了一口气,哪里又有凉快的地方呢,连空气都变得粘稠了。许彩霞早上从家里带了菜和面条来,准备跟王跃进俩人做素酱面吃,也就是把茄子辣椒鸡蛋放在一起烩了,然后把面条煮熟与菜拌在一起。她很快就做好了,自己却热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王跃进有,再怎么热都影响不到他的食欲。大号的搪瓷缸子满满地堆着,一会儿的工夫就吃下一大半。许彩霞索性把剩下的都扒拉到他的缸子里,她看着他吃。
许彩霞不懂得穿,半截的蓝布裙子下面,露出棒槌一样的两个腿肚子。平底布鞋,还穿着到脚脖处的白袜子,谁看了都恨不得把那截袜腰给她扒拉下来。她自己却分明没有感觉,大咧咧的把腿跷到了办公桌上。王跃进吃饭,她就和他扯闲话。这一回说的是夫家的一些事,婆婆不通情理,自己从小还不是一样从农村出来的,却看不起农村人,常常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看不惯。公公没有原则,啥事都和稀泥。两个小姑子简直就不讲一点道理,常常无事生非地指责她。全家就只有丈夫一个人对她好,常常背着人把好吃的给她藏起来,也知道疼她。可惜丈夫脑子有点笨,给他说什么话他都不理解,有时还把她说的话学给婆婆听。许彩霞说她自己可怜,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那边义愤填膺地说,王跃进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却看见许彩霞跷在桌子上的腿可以一直看到大腿的根部。一条碎花布的三角裤衩,裆处只有极窄的一条,白花花的一堆肉刺激得让人睁不开眼。王跃进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私处,他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大脑整个是一片虚空,许彩霞再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他试图把自己的眼睛挪开了去,可眼神却完全不受大脑的指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回过一点神来,早已是大汗淋漓。幸而许彩霞只顾着说她的,要是看到自己刚才的狼狈像还不把人尴尬死!许彩霞终于说到了伤心的地方,连娘家的人都不向着她,恨不得为了个官亲戚把女儿活活给舍了。说了眼泪就出来了,她斜楞了眼责令王跃进给她拿条毛巾来,王跃进怀了鬼胎怯怯地递了毛巾过去。许彩霞并不接,却把脸斜伸过来要王跃进替她擦。王跃进嗫嚅着并不敢真的造次。许彩霞说:“装什么装,刚才看都给你看完了!”原来她是知道的,王跃进刚刚褪了色的脸立时又憋得血紫,把毛巾颤抖着戳在她的脸上。许彩霞就势扯去毛巾抓住了他的手。王跃进要向后撤,脚底下却像是失了根一样没有了一点力气。许彩霞就把他拉了过去,她拿了他的手,庄怀里塞,一对巨乳就颤颤巍巍地落到了手心里。王跃进好像除了热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他先是扯了衬衣,许彩霞又替他扯了裤子,最后连仅剩的一条内裤也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紧张得上下牙齿合拢不到一起,好像是在梦里,憋足了一泡尿,却迟迟找不到厕所。许彩霞倒是十分的沉得住气,她丝毫都不慌张,像平时整理档案一样又仔细又耐心,一点一点地教导着他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王跃进就站在那张办公桌的前边,开始了他的男人营生。终于为那泡尿找到了一个宽大的厕所,那一瞬间让他出乎意料地受用。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真他妈妈的岂不快哉!
哪会再顾得上管它梦醒之后悔得扯自己的头发,看着尿得一塌糊涂的被窝捶胸顿足呢!
王跃进没死没活地睡了两天,那两天他觉得比他过的一辈子都长。他睡得整个身子轻飘飘的,什么都抓不住,空虚得让人绝望。他的思维系统却承载着一座大山,他一辈子都翻越不了的山,那山每分每秒压在他心房上,他呼吸一下都觉得困难重重。他一次次迷迷糊糊地进入睡眠,他想,我是要死了。死了好,死了就清净了;他从梦里猝然惊醒过来,他又想,这样死有点不甘心。那么就走吧,可他又有什么去处呢?考上大学后,老家就算是把他这个人连根剔除了。他心酸地省悟到他竟然是考上了大学的,他连老家都不能回了。实际上他还一直在睡,惊醒只是他梦里的一种感觉。
王跃进恍如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他变成了一个更沉默寡言的人。他好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学校的办公室,关于那个地点还有那个女人。天!那可恶的祸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