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拧了一下自己的脸,暗中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缺德。这本是我的男朋友在催促我上床前对我说的话,这个男人怎么说得出来。这话应该是在花前月下,把手按在胸口上说的,它绝不是在火车上并且由这样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的。
女孩仍是合着眼睛紧闭着执拗的嘴。她太年轻,年轻得连生气都像在和谁打一个赌。她的五官是端庄的,仔细看甚至很有一些个性。我一直在想她像某一个电影演员。
对,像瞿颖,只是有一点,也许不比瞿颖差呢。她的衣着很时尚,但质地过于粗劣。头发修剪得很流行,但一点也不柔顺,显然缺乏护理,乱蓬蓬的,使我在观察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替她理一理。我有一些这方面的不太好的习惯,我见到姿质比较好的女人,她们的衣着或者发式假如与她们的自身条件不太吻合,我总是在心里三下两下把她们扒光,然后按照我给她们重新设计的标准,认真地替她们装扮一下。如果这是一个天姿不错,有几分可爱的女人,我还会为她们安排一个与之相匹配的新的身份。现在我就开始给眼前这个女孩进行一次设计。她是个正在念书的大学生、她喜欢文学、她懂得欣赏西方音乐、她一定要再高傲一点,她穿上了一套要么很整洁要么很雅致的服装。她漂亮、她有气质、她有个性、她的教养很好、她的举止大方又得体。她可以出现在外企豪华的办公大楼里,可以站在T型台上,可以在卫星电视的演播室里引导一群观众做游戏、她可以……
火车在颠簸中震颤了一下,像是被谁打了一拳,恶作剧般地把车厢里的人全体向着一个方向甩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我一下回过神来,禁不住哑然失笑。也许她现在就很不错,即便她什么都有,又能怎么样呢?
我倒是穿戴高雅、举止得体,然而还不是和她一样,名牌皮包的夹层里放着安全套,从一个城市游向另一个城市。
男人的声音温和起来,他肯定朗诵到了誓言那部分。
女孩终于睁开了眼睛。她静静地盯住男人的嘴,迷离在男人语言的枪林弹雨之中。她醒得让我有些失望,她的脸上完全失去了睡时的个性,尽管依然称得上漂亮,但看起来却空泛得多了,没有美感。
我会常常带你出去旅游,下一次我们去南方,你没有见过海豚吧?那才叫可爱呢。皮肤像绸缎一样闪闪发亮,能听懂人说话,会做许多花样,还会撒娇呢,像个不听话的娃娃。
这些话当然是我的想象,我觉得这才有些符合男人的语气。男人一边说一边用手爱怜地抹了抹女孩脑门上的一绺头发。女孩仍然不肯开口,但看上去表情柔和了一点,不再把脊背侧过去。男人顺势取过了她的手中一直紧紧抓着的一个小包。我猜想那包里装的是一瓶安定片或者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又或者是一封写好的遗书。她可能准备自杀,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或者投河,或者卧轨……
我马上停止了想象。其实,很可能包里面什么都没有,因为女孩顺从地松开了手。她任她的手在男人的手里握了,脸却仍旧乌嘟着。男人松了一口气,男人好像说,这就对了,你要乖。男人又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
男人说话的时候,手机不停地响着。这时他的口气就变了,很严肃、很威风。一本正经地下达着指示,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女孩的眼睛慢慢又闭上了,这一回可能是真的想睡了。窗外的阳光一闪一闪地扑进来,打在她那年轻的脸上。这是二月的一个下午,阳光这会儿也显得有些慵懒。
那男人似乎处在间歇阶段,扭着头望着窗外,像是陡然间装进了满腹的心事。
我有些百无聊赖,我插在口袋里的手不停地玩弄着上次见面时他送我的一条时装项链。我不喜欢这些矫饰的东西,也不习惯接受或者馈赠什么礼物。现在他在干什么呢?我拨了一下他的号码,又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就没有发射出去。所以他在干什么这个问题,也只在我心头短暂地停留了一下,连个轻微的划痕也没有,就又溜了出去,就像打在那女孩脸上的阳光一样。我想,两个博士,两个知识的精英,都不需要彼此为对方承诺什么。像他在干什么这样世俗的问题,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现代人对什么都能看得很开,据说美国宇航局已经拨出专款研究宇航员如何在太空中做爱。在失重的环境下做爱,天啊!亏他们想得出来!不过这也说明,性的问题已经上升为科学的问题,而科学是不受道德支配的。现在人们对年轻人在生活作风上朝秦暮楚的看法,比对当年我爷爷奶奶一生一世的执着都更能认同。
我无端地想把我手中的项链送给那女孩。她似乎很想睡,但她坚持不让那男人脱她那双怪里怪气的靴子,男人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她一次又一次地坚持。几个回合下来,两个人的鼻尖都渗出汗来。男人停止了一会儿,伏在她耳边很小心地说了一些什么,女孩终于任他把靴子脱了下来。女孩的脚被他端到腿上,很温柔地抚弄着。这让我想起北京的那些夜晚,我的男朋友也曾经这样,在他的腿上,我的脚被揉得舒适无比。在那样的温柔乡里,我就常常想,生活真的相当美好啊!
在男人耐心地抚慰里,女孩很快地沉人梦乡,睡得很恣意,很放松,没有心事。
我不知是梦着还是醒着。在梦里我好像和男朋友通了一次电话。他说他爱我,他说他因为方方面面的原因必须经常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但他爱我是真的。我想也许是真的吧,我权当是真的,因为我还想睡。这时那个男人又开始说话了,因为那个女孩醒了。男人于是又很起劲地要替她穿上靴子。她不肯,她把两腿蜷缩在自己的怀里。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一个地方,她还在继续生气呢。男人又开始了无休无止地聒噪,好像又重复了一遍,央求、保证、责备、威胁之类。女孩只是无动于衷。男人好像挺生气地走到车厢的另一头,并且在那里抽了一支烟。男人的西装有一点肥大,穿在他略显僵硬的身躯上像挂在衣服架子上,仿佛是应急租来的。
推小货车的过来了。售货员是个小伙子,他不似往常一边走一边吆喝货物的名字。他身着统一的红衣黑裤的铁路制服,显得过于秀气。体形修长、皮肤白晰,眼睛美得有点倦怠。这一回我一眼看出了,他非常像电影演员谢军。
男人招呼住了小货车,他大概是想调动女孩的情绪,他慢腾腾地点燃一只烟,却迟迟不发话。我都有一点替那小伙子着急了,小伙子也真有耐性,始终沉着地立着,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来。
这趟列车的服务非常周到,大约是因为行驶的时间刚好是一个白天,乘务员不需要值夜,特快停靠的车站又比较少,他们的精神状态和服务态度似乎要比别的长途车次好得多。当然这只是我的判断,也许是管理机制在起作用呢。
男人终是买了一包花生米和一瓶可乐。车上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开心果、牛肉干、果汁……而他好像不太了解女孩子的口味,他只要了一包花生米和一瓶可乐。女孩的脸因为刚刚睡醒,显得很有光彩。我突然冒出一个突兀的怪念头,女孩为什么要继续跟这个脸部肌肉松弛的男人坐在一起呢?她是属于应该被生活宠着的那种。她应该跟着那个推货车的小伙子一起走,他们两个都是那么健康鲜活。
男人打开可乐和花生米,递到女孩手中。女孩不吃也不喝,仿佛她已经受到货车上物品纷繁的诱惑,花生米可乐她根本看不上。其实女孩仍旧是在生气。
火车又在一个大站停靠。不断地有人上车下车。好长一阵子,男人不再说话。男人好像无计可施了,他露出一脸的疲惫之态。这样年龄的男人同这样年轻的女孩在一起,让别人看了很累。其实他自己也很累。男人开始嚼那包花生米,声音响亮,不知是饥饿还是无聊。男人吃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些力气。男人用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好像是在说:我带你去做一个头发,最时兴的。又用手摸了摸女孩的上衣:我给你买一件新衣服。然后看了看女孩的靴子:还有鞋子。
女孩说,谁希罕!
这答话的内容我是从女孩的表情上猜出来的。列车前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女孩总算开口了。声音果然像人一样年轻。男人的情绪又回来了,男人有点激动地说,你不生气了这就对了,我说的话你要想明白,你要乖点儿!
女孩说,别肉麻,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男人说,别闹了。
女孩说,我不想听你的,我是你的什么人?
男人说,我会对你好。
他们一递一句地说着,说的大概就是这些内容。我想。
好像我与我的男朋友也有过争执,但我们说的和应的都非常含蓄。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从不忘记我是个博士,表现得很有姿态,自信、有主动权、决不是赌气。
列车播音室广播开始供应晚餐了。男人说我去叫餐,软席车厢可以直接叫餐。女孩好像饿了。女孩因为饿而不再固执。男人很快叫来了鱼块、香于红烧肉、酸辣肚丝汤。女孩吃得很香很投入,食物在她的嘴里发出欢快的叫声。饭菜吃到一半,女孩竟然说笑起来。饭菜在他们言归于好的欣喜里被风扫残云。后来女孩说,我们玩牌吧!
女孩的伤心天上的浮云一样消失了。因为年轻,即便有天大的伤心,也是很快可以忘却的。一顿可口的饭菜,便把她不甚舒服的心弄得妥帖起来。她还处于那种禁得起伤痛的年龄,也有可能还并不懂得什么是伤痛。也许在一顿饭之前,她正为左夜失去的贞操而痛不欲生;也许正为今后的前途渺茫而肝肠寸断。好像一顿饭便解决了所有的问题。笑容又在她脸上重新开放,也说不定,她此刻是否也在撇着嘴打量我的同时,想着,对面这个孤独的女人是多么寂寞啊!
北京在我迷迷离离的思想中扑入眼帘。火车到站了。
此刻已经是万家灯火,人群像流水一样地向外涌去。
我在站台水银灯刺眼的光照里寻找到了男友微笑的面孔。
因为微笑在脸上逗留的时间长了,有点虚假。但我仍然感动。像我这么冷静的大龄女子,讨别人一个微笑,的确是不容易了。我并不急于下车,我不同于那些进京办事或者观光旅游的匆忙的乘客,我总是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光,我拉在最后礼貌周到地和小乘务员告别。我知道我们不会急匆匆地展开。这需要有一些时间让我们相互熟悉对方。通常在做一切之前,我们要有一顿丰盛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