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丹和李逸飞头回见面是在市委宣传工作会议上。汤丹参加这个会很偶然。汤丹在单位是做工会工作的。单位没有宣传科,宣传口的事就乱推,一会儿推给办公室,一会儿推给人事科。最近一段时间搞机构改革,办公室和人事科都比较忙,干脆又推给了工会。汤丹不是机关工会的头儿,工会没有头儿已经差不多两年了。汤丹只是工会的一个副主任科员,工会主席调走以后只剩下汤丹一个人,因此,大小事都是由汤丹一个人全权代理。事实上一个人的工会也是非常清闲的,除了应付一下上边时不时召开的会议,年底给大伙倒腾点儿福利,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最近汤丹一直担心,机构改革会不会把工会革掉。
汤丹今天参加这个会确实非常愉快。李逸飞做了一个很漂亮的工作报告,别的人鼓掌汤丹也跟着鼓掌,事实上汤丹有些走神。李逸飞本人修饰得和他的报告一样漂亮,汤丹原来在电视上也是见过部长的,今天坐近了才发现其实部长很有丰采,反倒比电视上更年轻一些。
汤丹尽管走了一会儿神,但还是深深为部长的口才折服。看着部长那口若悬河的样子,汤丹无端想起“小乔初嫁了,羽扇纶巾”这样的词句来,后来的思想跑得就更远。再后来,她就不知道讲的是什么了,只顾着揣测这个男人的方方面面。上午的会议结束时,因为下午要讨论,路远的可以在开会的宾馆吃一顿自助餐。说是每人交十块钱,许多人都走了,后来钱却并没有收,由会议上一并算了。汤丹家住得并不算远,步行十多分钟就能走回去,况且她也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本来想回去吃,却被宣传部的陈君拉住了。
陈君说:走什么走,大家住在一个城里一年却难得见几回面,聊一聊嘛。
陈君是汤丹小学时的同学。汤丹想,反正丈夫到省里开会去了,儿子送日托,就在会上吃吧。哪知他们刚坐下,李逸飞就端了一大盘子饭菜走了过来。李逸飞一边吃一边和周围的同志不失分寸地讲着笑话。这让汤丹渐渐活泼了起来。
陈君说我给你们说一个脑筋急转弯吧。
李逸飞说,又是冰箱里面放大象吧?
陈君说,不是不是。一个精神病院里选楼长,院长指着一个脸盆问一群病人是什么?一个人说是碗,另一个人说是茶杯,只有一个病人说是脸盆。院长说,这个人可以当一楼的楼长。院长第二回真的拿出了一只茶杯问这又是什么?一个病人说痰盂,另一个说盆子,还有一个说花瓶,后来终于有一个说,你们说得都不对,是茶杯。院长说,好,这个人就是二楼的楼长。
陈君故意喝了一口汤停了一小会儿,才继续说:你们猜院长第三次拿出了什么?他用手比画了一下,那个细长的擀面条用的东西叫什么?
别的人都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汤丹就抢着说:擀面杖嘛!
李逸飞哈哈大笑起来,问汤丹:你叫什么名字?
汤丹认真地说:汤丹呀!
李逸飞神情严肃地说:汤丹同志三楼的楼长可以让你当了。
大家哄笑汤丹也跟着笑。汤丹一边笑一边想着李逸飞朝她笑的时候的样子来,心里不免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别样感受。
吃完饭,李逸飞提议不休息打一会儿纸牌。部办公室的秘书就去买了几副牌来。不知为什么大家仍然把汤丹和李逸飞让在一个桌上。汤丹刚吃完饭脸红红的更显得细白粉嫩的样子,她一开始和部长挨着坐还有点儿拘谨,见部长随意也就放得开了。大家输了都往自己脸上贴一张纸条,部长输了汤丹也坚持在他脸上贴。大家都说算了。汤丹说,不行,不行,大家都一样。一边说一边强行在部长脸上贴了一张。大家都笑,部长也笑。后来汤丹的一张牌掉在桌子下面去了,汤丹去拾,李逸飞也去帮忙,两个人的手触在了一起。重新坐好气氛突然低落下来,部长好像没了兴趣。打了几圈就散了。
下午讨论时汤丹全然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一直有些走神,总是忍不住去注意李逸飞,有几次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又都像是不经意的样子躲开了。散会的时候李部长和大家握手道别。李部长给汤丹发了一张名片,名片也给了其他的人,但汤丹总觉得是单给她自己的,别的人是沾了她的光。
汤丹以往收了名片总是扔在办公室的一个抽屉里,但是李逸飞的名片她却放在了随身带着的一个钱夹的夹层里。尽管她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打开钱夹看到这张名片时,总会若有所思地看一会儿。
机构改革的事终于定下来了,汤丹所在单位的行政编制要减去三分之一。事实上一个也减不去,减来减去还是单位的人,只不过由行政变成了事业,由财政拨款变成自筹自支。换汤不换药。大家开始有些急躁,八方神仙各显神通,纷纷找人打招呼写条子。心里有了把握就又不急了。汤丹却有些着急,汤丹的副主任科员也干了三四年了,她年轻又有学历,工作干得也不错。特别是近两年主持工会工作,委领导明里暗里也多次说过要提拔她干实职。但这次改革方案里除了减人还要减掉几个科室。机关工会在机关本来就可以设可以不设,很有可能首先被裁掉,难怪汤丹会急。若砍了工会别说实职,各科室人员本来就难以自保,汤丹想再找一个虚职的位置恐怕也难。汤丹大学毕业差不多十年了,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她是自信的,她还从来没有因为工作的事让人打过招呼。汤丹的丈夫也是一个小企业的头目,要说是有能力替她周旋些什么事情的。要说夫妻俩的感情还是不错的,但中间似乎又总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阻隔着。汤丹的个性强,她帮不上丈夫什么,她也不想受到丈夫的帮衬,两个人一贯是分得很清的,所以这些事情她根本没有告诉丈夫。
汤丹去找了委领导,领导正被一些条子电话弄得没有办法,确实没有替汤丹设想。
领导说:有些事情确实很不合理,但机构改革是大趋势,总是要涉及到一些人的利益,这不是哪一个人能改变得了的,尽量努力做工作;真的照顾不周全同志们也要体谅,要顾全大局。
汤丹想说,你以前工作上用我的时候怎么不这样说!
这真是,改革,改革,反而给领导找了个台阶。
汤丹说:不给我找个合适的地方我就不干了,谁能够把我彻底精简了我就自己搞单干去。我谁的脸色也不看了,省得担心老是被别人涮来涮去的。
领导的脸被她说得一红一白的,汤丹也不管转身就走。领导就有些发愣,汤丹一向说话是有分寸的,今天是咋回事儿,是不是心里有了准星儿,有什么人在后面撑着腰?
过了两天,电话就给汤丹的领导打过来了,是市委宣传部部长李逸飞亲自打的。李部长说:汤丹是个很不错的女干部,比较适合搞宣传工作,你们要作为苗子重点培养一下。,目前中央正强调加大政治思想工作力度,可以考虑设一个宣传科么。机构的问题我可以给有关部门打个招呼。汤丹的领导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事情办到这个份上可见是关系之深了。但是,这件事一直到机构改革结束,汤丹如愿当上宣传科长,对所有的人都还是一个谜。真实的情况只有汤丹一个人清楚。
汤丹这人有一个毛病,生气的时候就出去花钱,钱花出去气也就消了。以往这个办法是针对丈夫的,她烦心的时候不愿意和人斗嘴,她总是说不屑与人争吵。吵来吵去,你有一万个理又有谁替你评判是非?净是落个自己生气。汤丹那天在领导那里生完气,实在是想不出消解的办法,就在心里骂了一声;妈的,不过了!汤丹拎起包原是准备去购物的,掏钱夹时却看见了李逸飞的那张名片。她当时情绪正是激动,如果是平心静气时,思想得多一点她未必有勇气打那个电话。她借着一时的冲动往李部长办公室拨了一个号。汤丹没有料到李逸飞的态度会那样热情。
严格说她在潜意识里也应该是有一点把握的,只不过她对自己把握的事情不是太肯定。汤丹一贯对人对事凭的是感觉,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没有一点感觉上的认知,在事情的萌芽状态她就会将其否决。
李逸飞说:小汤你还没有把我给忘了呀!
汤丹说:哪里会呢,我是怕您太忙不敢打扰。
李逸飞说:忙什么呀忙,共产党的活也不是一半天干得完的。有时间可以到我办公室里玩么,大家都是朋友了,有啥事情咱办得了的一定不要客气。
受了鼓舞的汤丹真的去了李逸飞的办公室。李部长亲自给她倒了水,让汤丹有一种见到亲人般的感觉,很自然地就把自己面临的问题说了出来。说到激动处眼睛里汪着一点点泪,更是显得一双美目亮晶晶的发出动人的光泽。
李逸飞站起来给她弄了条热水毛巾,又给她的杯子换了一次水。把水送到汤丹的面前时,他直视着汤丹含泪的眼睛说: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工作可以慢慢地做嘛。
这个场景让汤丹燃烧起来,好像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一脚踏进了升着热腾腾的炉火的家里。家人特意为等待她而准备的热茶,溢着满屋子的清香,使她好想闭上眼睛,享受一下那种妥帖。
此后的一段日子汤丹无论干什么事情都有些神情恍惚,精神却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汤丹再过一个多月就满二十九岁了,这一段时间却越发地水灵起来,一张脸细白粉嫩的,眼睛又恰似两汪秋水。她深陷在某一种难以自拔的激情里,莫名的兴奋又夹杂着一点隐约的痛苦。这种东西在她的内里并无一丝邪恶的念想。她承认李逸飞是能够让她心仪的那种男人,这里不存在感激的成份,反正至少汤丹不愿意那样想,她觉得那会破坏掉他们之间的一些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连她自己都还说不清楚。她喜欢李逸飞,她仅仅是说喜欢,对她这种外表热情内心冷漠的女人,喜欢已经是不得了的事情。她也能感觉到李逸飞也是喜欢她的,也仅仅是有点儿喜欢。她对他的了解还太少,在那成熟得近乎完美的男人的内里包藏的是怎么一种心态她一点也不知道。不想知道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不肯把他想得过于复杂化。读大学时她的心理学老师讲过,每一个女人的内心世界永远都有一个按照自己意愿想象的精神恋人。不管别人信不信这一点,汤丹是信的,她把她想象中的形象与以前的男友作过比较,同后来的丈夫作过比较,他们身上的世俗味都太重了一点。她宁可把李逸飞想象成能与她神交的那种,并非真的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汤丹想过给李逸飞打电话,她之所以没有打是因为她对这一切太过于珍惜,她惟恐她不小心会破坏掉一些什么。同时她也真的不清楚该如何继续进行。她这两日正在读张承志的《心灵史》,哲合忍耶的哲学有两句话,第一句话是“伊斯兰的终点,那是无计无力。”第二句话是“川流不息的天命。”汤丹对宗教一无所知,她不甚明白这两句话所要表述的思想,可这两句话却莫名其妙地不停地在她的思想里回荡,撞得她的心空空地疼。
汤丹走在路上,她会想到李逸飞的车子也许随时会在她的身边驶过,她就格外注意自己走路的姿态,尽可能的走出一点韵致来。汤丹坐在办公室里,也想着会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所以她接每一个电话时声音就表现得非常悦耳。附近办公的同事们听到她接电话都会凝一会儿神,并不是有意探测她的隐私,其间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没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是他们真的乐意听到她那甜美的软金属一样的语音。汤丹自己睡觉前也会凝一会神,会有一个敏感的问题在心头划过:他在干什么呢?
汤丹怀揣着一个既甜蜜又有一丝痛苦的秘密。这秘密涨得她轻飘飘的,好像有点虚脱。可是回到家来,她又能格外地平静。她对自己的理智也感到暗暗吃惊。这些天来,对丈夫她却是格外的温柔,包括房事都进行得很愉快。这倒不是她虚伪,目前对这种事情的思维她还是仅仅限定在她和丈夫之间的。她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的一切都完好无损。她并没有想过破坏掉什么或者损害谁,她所做的,充其量就像长途跋涉后,把发烫的脚从鞋子里解放出来,享受一下外面自由自在的凉爽空气。
头天晚上汤丹和丈夫过得非常愉快,早上起床精神越发的好。她先到食街买了早点。卖早点的是一个小伙子,嘴巴有点贫,他说,大姐您亲自买点心,我亲自给你包好。只有汤丹一个人笑,别的买点心的人对他的调皮都似乎已经麻木,他们都绷着脸不笑。有几个好像还没有从睡眠里完全清醒过来,也许是他们的日子过得不太顺心。汤丹的日子还是顺心的,汤丹只是突然想到李逸飞每天吃什么样的早点这个问题,但也仅仅是稍微想了一下,就让这个问题迅速划过去了。汤丹买了早点,又做了两个煎蛋,热了奶。两口子脸上红朴朴的出了门。这样的日子尽管有不尽人意之处,也不会有太多的缺憾。
汤丹到办公室先把科里的卫生打扫一下,她哼着一支自己编的曲子又拖了走廊的地,大冬天的干了一身小汗。
汤丹洗了手,刚刚坐消停电话就脆生生地响了起来。当电话那端李逸飞的声音飘过来的时候,汤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样讲话了,她那非常悦耳的声音,一下子跑了调。
她说:是你!
李逸飞大度地笑了。他说:是我呀,我是想问问工作落实得怎么样。还满意吧?
汤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没等李逸飞再开口,就赶着半真半假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她不敢停下来,她惟恐再给李逸飞一个说话的机会,他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或者完全不是这样,她不想真的听到事情的结果——就像刚才李逸飞说的那样,打电话的目的就是为了问问她的工作吗?如果真是那样的活,会让她比失去工作更痛苦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