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荣的一句话给叶纳斯判了死刑。
钧培里是个闹中取静的住处,整齐成行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在盛夏的时节给行人和住户编织出一片清凉。钧培里的中段有一所绿树成阴的宅院,院中有座用雪白的大理石砌筑而成的西式小楼。白色小楼的二层阳台上有把用香妃竹精心制作的凉椅,此时此刻它的主人正在凉椅上闭目养神。
此人年近八旬,满脸的麻点,身着湘云纱栲绸裤褂圆口布鞋,看似其貌不扬,实际上却有权有势,他就是上海滩上顶顶大名的黄金荣。黄某本浙江余姚人氏,字锦镛,从小当过裱画的学徒,到上海后在法租界巡捕房先后当过探长、督察长,掌生杀大权,广收门徒,横行霸道。弟子中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其中最有名的有三个人:杜月笙、张啸林和蒋介石。黄、杜、张三大亨是上海滩上有名的三大闻人,控制着整个冒险家的乐园,无论是军警特宪、赌匪娼寮,青帮、红帮全在他们的股掌之中,至于给他磕过头递过门生帖子的蒋介石的地位和权势就更不必多说了。
六十岁麻皮金荣从督察长的位子上退休回家,洋人的高官不干了,香堂祖师爷的地位却笃定不变,虎倒威风在,仍然是大上海的龙头霸主。如今,虽说他已不大过问那些偷鸡摸狗的小事了,可他要是咳嗽一声、一跺脚,上海滩照样得颤动好几天。
这天下午,他的得意徒孙人称大金牙的金亚飞悄没声地走上楼来。他见老爷子似睡非睡闭目养神知道不便打扰,只好恭而敬之的站在旁边抽烟。其实,从他一走上阳台黄金荣就看到了,只不过没有吭声,想看看这个小赤佬想干什么,呆了一会儿见他还算懂规矩这才开口:“小赤佬,侬这个焖香是啥烟,哪能介香?”
“回师爷的话,是朋友送的加香三个五,师爷来一支尝尝!”
说着打开烟盒双手敬了过去。
“勿用,勿用!阿拉不过问一问,还是吕宋抽着对劲。”
大金牙如同接到了圣旨,立即上前一步把小茶几上的红木匣子打开,取出一支吕宋雪茄递给师爷,并且迅速掏出美国进口的打火机,啪嗒一下打出蓝色的小火苗,递到师爷嘴边。
当两股青烟从鼻孔中徐徐呼出之后,黄金荣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亚飞呀,侬有啥事体,讲吧!”
“昨儿个夜里厢有人在咱们地面上放‘黑线’‘拨门子’”。
“侬讲清楚。”
“是,昨儿个夜里厢,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窜到南京路上行窃,撬开保险柜,盗走了‘黄鱼’‘绿纸’还有一些值钱的邮票。事先没跟咱们打招呼,事后也不见来人孝敬,看来是外码头的人干的。弟兄们说,师爷立的规矩谁也不能破,想教训教训这些呆瓜。”
“是些什么人,晓得了哦?”
“已经晓得了,两男一女重庆来的,住在四马路。”
“这点小事你们就看着办吧!”
“有师爷这句话,小的心里就有数了。”
“去吧,要搞清爽。”
“是!”
黄金荣的一句话就把叶纳斯判了死刑。
本来是三男一女怎么变成两男一女了呢?这里还有需要交代的地方。
从光华回来之后,几个人分头来到住处在叶二小姐的房间里集合研究对策。瘦猴埋怨胖子找得不细,胖子反怨瘦猴摸底不实,姓祝的小白脸竭力主张撤出上海收兵回家,叶二小姐大骂小白脸是怕死的胆小鬼。几个人说来说去当然还得听叶二小姐的调遣,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光华没有,肯定放在郑公馆。
她强令众人作好准备,当晚去郑公馆搜寻“二元倒”,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回到房间之后祝某人再也睡不着觉了,他本想鼓动叶纳斯发上一笔横财远走高飞,没承想扑了个空弄了个打草惊蛇。事已至此,邮票虽没到手,黄金美钞的进帐也不算小数,就该立即撤回重庆从长计议,谁知叶纳斯头发长见识短不听劝阻硬要把弟兄们往死路上领。
他知道像他们这些外地人来到上海要想吃这碗饭可不能乱来,得找靠山、拜师傅、开码头,不是想偷就偷想盗就盗的。在上海哪个区哪条街归谁不归谁都有一定的势力范围,车站的小偷去不了码头,码头的盗贼也不准去车站“做生活”。倘若某位达官贵人或是有头有脸的豪门巨富丢失了贵重物品,只要说得出时间地点,黄、杜、张这些老头子就有把握让手下的喽罗在三天之内把原物奉还。
今天他们抽冷子抓了一把已经捅了大漏子,再要不走还想恋战,警察不抓你,那些黑道上的哥儿们也饶不了你。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不能把自己的小命儿拴在一个骚娘儿们的裤腰带上。
左思右想之后,天还没亮祝某人就离开了房间,通过一个熟人求到了大金牙的门下,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把叶二小姐和另外两个同伙当作见面礼奉送给了新主子。
大金牙没费吹灰之力就把一桩窃案弄了个子丑寅卯,虽然明知这个小白脸是个卖主求荣的反水货,但看他还有可用之处也就网开一面把三男一女说成两男一女了。
当晚,胖子和瘦猴刚从窑子里出来,就被人架上了汽车。当他们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时,一个被拧断了胳膊,一个被敲断了腿,两人双双被扔在龙华附近的乱坟岗子上。
叶二小姐毕竟是个聪明人,早上一见小白脸不辞而别就预感到不妙。为了稳住胖瘦两个喽罗,她故意装作知其下落的样子而从容撤离。她本来可以离开上海平安无事,只因贪图金钱一念之差最终葬送了自己。
此次沪上之行,叶二小姐没听老爷子的话,让她摸底探路,她却动手撬柜,结果扑了个空,这是其一。让她把那十枚珍邮交出来她又不交,放在贴身最隐秘的地方一直带到上海,这是其二。
她所以把珍邮带来上海有两层意思,一是放在家里不放心,二是上海的邮票市场红火,想出手卖个好价钱。到上海之后,她一面让喽罗们去摸底踩点,一面瞒着这几个手下人去集邮公司打问价钱。由于人生地不熟,此事又不宜大肆张扬,因此在走了几家之后,只有两家对“二元倒”最有兴趣,也肯出高价收购。一家是环龙路上的罗门邮票公司,另一家是浙江路上的近代邮票公司。
罗门邮票公司的老板是俄国人罗门,他早先在上海一家运输公司供职,业余时间兼顾着经营些邮票生意,小出小进,小打小闹,不图发财,只想多捞几个外快。抗战爆发,上海沦为孤岛,邮市萧条,极不景气,罗门却先后做成了两笔大买卖,骤成巨富。
他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是位法国传教士,在一次闲谈中这位传教士告诉他一件往事,在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有位法籍律师基曼是个集邮家,因为急需用钱,曾经以五千两白银的价格,把他长期收集保存的早期华邮专集典押给了教会。几十年过去了,基曼生死不明,邮集也至今未赎。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罗门抓住这天赐良机只用了二千四百元的低价便把这邮集买了回来。不久就获利数十倍,大发洋财。
有位德国人费拉尔,曾在清政府海关造册处任邮票绘图员。
他利用职务之便故意制造了一些变体、错体邮票,营私舞弊,从中渔利,丑行败露被捕入狱双目失明。他去世后给遗孀留下了大批珍贵的邮票,包括:“北海票”四方连全套,“红印花”小四方连,“万寿票”多种漏齿,以及“飓风票”、“西藏专用票”、“福州‘中立‘票”和许多对剖、加盖、畸形变体票,可谓价值连城。抗战烽火燃至沪上,日本侵略军攻进上海,这位遗孀在沪东的寓所被炮火击毁,房倒屋塌。人们都以为这批宝物已化为灰烬,殊不料在半年之后清理废墟时,却意外地发现收藏珍邮的铁柜完好如初。
罗门闻讯立即捷足先登,以极低的价格将这批劫后余存的宝物购进,转过年来,他又以高价一批批纷纷卖出。这一进一出就获利百倍,从此成为上海有名的邮商。
叶纳斯当然不知这些典故,但她一说明来意即引起了这位俄国人的注意。他以为又是一次发财的机遇,见眼前这位女士在集邮上又是门外汉,便大大的压价把这十枚邮票说得一钱不值,最后只开了一万元的价码就想把“二元倒”骗到手。叶纳斯在集邮方面一窍不通,对邮市行情也不知高低贵贱,但她毕竟跟袁某人打了几个月的交道,跟邮票商店的老板睡过觉,她清楚地知道这十枚邮票至少得卖到一百万才不太吃亏,少一分也不能出手。因此,当俄国人罗门用不大流利的中国话说出一万元时,叶二小姐连一分钟也没停留转身就走。罗门急忙追出去改口说是十万,叶纳斯冲他微微一笑,非常清晰地骂了他一句地地道道的四川话:“龟儿子,你不要装蟒吃象假糊涂,老娘可不是黄不酥酥的门外汉,你想提着萝卜缨子烫毛子,瞎了你的狗眼!”
等叶纳斯骂完走出去了老远,罗门还没有明白装蟒吃象、提着萝卜缨子烫毛子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后悔自己错看了卖主,开出的价钱太低丢掉了一桩生意。
近代邮票公司的老板是著名集邮家钟笑炉,广东花县人。
本来他是个袜厂的老板,有相当的文化功底,由于经常帮助一个亲属辨认各国的邮票而热衷于集邮。后来他索性放弃了袜厂成了一名邮商,并且发起成立了“近代邮学研究社。”
叶纳斯找到近代邮票公司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钟先生,当时,他正在家中聚精会神地编辑《近代邮刊》。不过他有话留下,凡有稀世珍邮可以约定时间看货会面。就在叶二小姐去南京路作案的前一天,钟先生与她见了面也看到了那十枚“二元倒”。
钟先生是集邮家,他深知“二元倒”的价值,几句话一出口让叶纳斯心服口服。
“您带来的这几枚邮票非常珍贵,价值在百万元以上,可本公司最近资金短缺,一时筹措不出这么许多。您如果不忙着用钱,我可以分两次付给您一百万,今天给您一半,三个月之后再付另一半,不过邮票都得给我。您要是等着用钱,我只能付八十万元,就这八十万也得在三天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与不卖,怎么个卖法您斟酌一下,也可以再去几家邮票公司问问。不过我再说一遍,这是珍品,您可别轻易出手,它的价值在百万元以上。”
面对这么一位大好人,叶纳斯也就没再犹疑,当场敲定八十五万,三天之后货款两清。就因为有这么一档子买卖,叶二小姐才不想立即离开上海,她想再等两天把那八十五万拿到手再走也不迟。
上海不能离,饭店又不能回,只好先到苏州避风。到了约定的日子她从苏州回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想她刚一下车就陷进了大金牙的天罗地网。
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去浙江路近代邮票公司,黄包车夫却把她一气拉到了四马路。她刚要喊叫,几个泼皮瘪三已经把她推进了大金牙的房间。她一见姓祝的小白脸正给大金牙点烟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只好两眼一闭后悔自己没有远走高飞。
此后的事情无须细说,她不仅交出了黄金,也交出了美钞,不仅被大金牙和一群瘪三蹂躏糟践了一天一夜,而且到头来还难逃一死。
三天之后,钟笑炉先生正为那女子未能赴约,公司没能买到这十枚珍邮而惋惜时,却作梦也没想到,这位拥有“二元倒”的女顾客与今天晚报登的照片上这个女子会是同一个人。
晚报上有一条配有照片的花边新闻:
苏州河上发现裸体女尸本报记者今日从警方获悉,苏州河上发现裸体女尸一具,中等身材,约三十岁。由于天气炎热尸体已腐烂发臭。
据有关方面透露,该女与日前在本市四马路××饭店留宿后又神秘失踪的四川女客特征相近。
叶纳斯死了,衣服被扒了个精光,她从重庆带来的十连张珍邮“二元倒”从此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