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对我很好,老塞些女孩子喜欢吃的小零食给我,唤我妹妹。他妈妈也特别好,每次我们去他家,都做满满一桌菜,就像是大家的妈妈。
哥哥真奇怪呢,江淮和倪险岸是性格完全迥异的两个人,居然都是他的朋友,三个人称兄道弟好不热闹。
倪险岸说:“妹妹回来啦?这是你的小姐妹吧。”
“是啊,倪哥,谁会赢?”我跑到倪险岸背后观看。
欧阳娟则站到何曾身后,一笑起来就露出有四个黑洞的一排烂牙。她长得真好看,要不是牙齿,简直可以打上九十分。
倪险岸胜券在握:“那还用说?你哥每次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合江淮之力也不是我的对手。”他笑得眼睛的纹路都出来了,更是爽朗可喜。
我非常喜欢倪险岸,他比何曾看起来更像我的哥哥。他有着讨人喜欢的性情,对人完全没有城府和戒备,是个憨厚的傻小子。喜欢谁了,就恨不得成天粘在一起,吃到一种好吃的点心,赶紧多买一份,咚咚咚地跑来送给你,巴巴地看着你吃下去,连声问,好吃吗,好吃吗。你点点头,他就心满意足地说,对,我也喜欢吃。并为你和他有着同样的喜好而沾沾自喜。
要是讨厌谁了,干脆就不去理睬,连敷衍也懒得,心里想什么,立刻大声说出来,毫无顾忌。他是个很闹腾的人,又张扬,自然也会有人嫌他粗枝大叶而不喜欢他,但他不在乎,或者说,是太迟钝了,即使意识到了,也想不到有什么不对。他常常说自己是一根筋,只要认为是该做的,打破头也要去做。
何曾认为他是受港台黑帮片的影响太深,满脑袋都是哥们义气,怕他以后会吃亏,他摸摸后脑勺,哈哈一笑,没事。
他极喜欢说话,内容杂七杂八,事无巨细都说,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听的人心不在焉,隔一会儿,发现他不响了,再一看,要么是歪着头睡着了,要么就是被掌上游戏机吸引了注意力,玩得不亦乐乎,有人碰碰他,问,你怎么不说了?他还不耐烦:别吵!
倪险岸就是这样的人,把你当朋友了,去哪儿都希望有你在,什么心事都说,知道兄弟在打闹中吃了亏,气急败坏地袖子一挽替他出头,看到我生病了,都担心得要命。他善良热情,对自己的事随随便便,对他喜欢的人的事很是上心,记着周围的人的喜好,以便过年、生日时送上不同的礼物。我真欢喜能遇见这么个人。
何曾紧张地盯着棋盘,思索着。江淮坐在他旁边,试图替他下,手啪地被何曾打掉:“我再想想。”
我对象棋不大在行,可也看出双方正斗到紧要关头,倪险岸的黑方稍占上风。
说话间何曾已落棋,江淮一看,啊了一声,刚想抱怨,及时住了口。倒是欧阳娟连连摇头:“真是败笔。”她注意到何曾的鞋子,小声对我说,“你看他脚上的鞋。”
我看了看,笑:“他自己干的。”
何曾穿了双拖鞋,横梁断了,用钉书钉给钉上了。爸爸让他换一双,他说穿习惯了,再说还能穿。
倪险岸微微一笑,黑炮3退1,这是一步谋子和攻杀的恶手。何曾脸色微变。江淮扼腕道:“唉!”
欧阳娟轻声笑了起来,我看看她,她叼着一根棒棒糖,朝我扮个鬼脸。她是个嗜糖如命的人,对本城大小糖果铺子和小吃店里最好的甜品都了如指掌。
何曾不敢再怠慢,越发小心,半天不动,突然浑身一震,又呆住,像是在凝神思考,犹豫了一下,士六进五。
倪险岸扬眉:“哦?看来我得小心了。”
双方此后下得更为艰苦,何曾如有神助,连下几步妙着,倪险岸下到最后,不得不叹一声:“唉!本来都赢定了。”当胸捶捶何曾,“你小子今天超水平发挥嘛,接连几着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何曾摸摸后脑勺,嘿嘿两声:“其实……”
我看到欧阳娟很隐蔽地捅了他一下。何曾改口道:“其实……是你手下留情嘛!”
其实……傻瓜都看得出来倪险岸步步杀着。他笑:“手下留情可不是我对你的作风,哈哈!”他笑的样子很好看,眼睛一眨,嘴角嘟着翘上去,左边酒窝比右边深。他的睫毛也很长,不过没有我的长,我们比过。
江淮早就手痒,一拍何曾:“你赢了,高兴去吧,我和倪险岸杀一盘。”何曾站起身,像是才看到欧阳娟似的,朝她笑了笑。
“哥哥,这是我的朋友,书法班里认识的,她叫欧阳娟。”
“哦。”何曾说。
欧阳娟大方地伸出手来:“认识一下。”
何曾没有料到她这么主动,几乎有点狼狈地,和她握了握。
“哥哥,欧阳娟的象棋下得很好呢。”
“我知道。”
我吃惊了:“哦,你知道?”
欧阳娟笑了,掏出一颗糖,抛到天空,再用嘴接住。她从小就爱吃糖,抱着糖罐看书,一本书看完,糖罐也空了,把自己也吓住了。她说要是不让她吃糖了,想死的心也有了。
我明白了,难怪何曾能够反败为胜呢,一定是她帮忙的,叼着棒棒糖暗地里指点江山。
“你要和倪哥较量吗?”我问。
欧阳娟摆手:“不用了。我们去下跳棋吧。”
何曾坐下来,在江淮身边观战。
进了我的房间,欧阳娟环顾四周:“啊,真温馨!瞧,还有这么大的布娃娃呢!你爸爸妈妈真疼你!”
“是啊。”我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找出棋盘,“来!让我领教领教跳棋水平。”
欧阳娟说得没错,爸爸妈妈是很疼我,但这种疼爱,让我有些隔膜。
他们从不忌讳谈起收养我的经过。每年春节回老家过年时,很少有亲戚给我压岁钱,就算给,我的通常只有何曾的三分之一。亲戚们会在饭桌上夸他们心地善良,又感叹如今过日子不容易,有两个孩子更是负担,吃饭穿衣啊,学杂费用,以及花费在我身上的药钱,都是一大笔开支。
这让我总记得,这个人生,是他们给我的恩赐。
我没有什么朋友。班里的男生和女生极少说话,没有了小学时的那种亲密无间,早恋问题要多敏感就多敏感,连互相凝视一眼,保不准就有人要说闲话。关系要好的几个同学天天上学放学,很快大家心照不宣地组成了各自的派别。
起先我是和顺路的几个一组的,一路说说笑笑,聊聊电视剧和琼瑶席绢,哼着最近流行的歌,甚至说起自己的初潮,有两个比我大的女生告诉我,不来“那事”就意味着还不是女人,又神秘兮兮地问我来了没有。
我不想被追问,就点了点头。那时我还没有来过,但在上厕所时看到便池上别人留下的鲜红粘稠的血,有些害怕。我想流了这么多血,会很痛苦的。小时摔破了胳膊和膝盖,都痛得想死呢。
我真正来月事是在英语课上,上着上着有点不对劲,小腹又涨又痛,一股热流缓缓从体内流出。我第一反应是,坏了,小便失禁。坐立不安几分钟后,我联想到平日里几个伙伴对我说过的,这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下课了老师走过来和我说话,她是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波浪发,戴时髦的眼镜,我是她的得意门生。她对我向来很好,见我六神无主的模样,关切地问:“何剪烛,你怎么了?”
我摇头不语。
“感冒了?”
“不。”
“头晕?”
“不。”
“那是怎么了?”
我小声道:“肚子痛。”
她笑了,让我脱掉外套,拦腰一系,陪我出了教室,让我在她的办公室门口等她,两分钟后,她拿着一包卫生巾出来,带我去厕所,教我怎么使用。我脸通红,很不好意思,忙不迭地点头。
她问:“你妈妈从没对你讲过这些?”
“没有。”
的确是这样,妈妈没讲过。直到有次我不小心弄到床单上了,自己端到卫生间里搓洗时,她才知道女儿长大了。
这事伙伴们也知道,还讨论过好几次。可没多久,她们渐渐疏远了我,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还有些不习惯,时间一长,也就无所谓了。
后来才听说,班里那个最擅长唱歌的男生江华伦暗恋我,而她们又是暗恋他的,我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就成了她们的公敌,无法再做朋友。
十四岁的秋天,我就知道,女朋友之间什么都能分享,除了爱情。
窗边摆着玻璃鱼缸,里面有三只小金鱼游来游去,一只花的,一只黑的,一只红的,游得很欢。欧阳娟被吸引,跑过去逗弄它们玩,还和它们说话:“你寂寞吗,你的女朋友是谁呀,是红的还是黑的?”
金鱼是几年前我过生日,倪险岸买给我的。我把鱼缸摆在窗沿上,每天给它们喂食,有时还会和它们说话,它们睁着眼睛面无表情,我想它们懂我在说什么。何曾还笑过我太孩子气。
我省下零花钱买了几个小贝壳和一些水草回来,我想让鱼缸看起来更像池塘些。池塘,这才是它们本来应该生活的地方。
本来还有只淡黄色的,它很怕冷,三年前的某个早晨,它被冻死了。虽然我听了妈妈的话,早早就铺了一层细沙在鱼缸底部,可它还是死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只金鱼,漂亮的大眼睛,淡淡的柠檬黄色的鱼尾,我叫它香蕉。另外几只分别叫做番茄、葡萄和猕猴桃。这些都是我喜欢吃的水果。
香蕉死了的那天,我还哭过,被妈妈看到了,还笑话我:“你为一只金鱼哭了?”是。不过是只金鱼。可我还是好伤心,特地找了个火柴盒将它装进去,埋在小区花园的一棵腊梅树下,又用一块光洁如玉的方方正正的大理石给香蕉做了墓碑,墓上还洒了几朵梅花。
倪险岸知道了,说要再给我买只回来,他承诺:“妹妹,我保证和原来那只一模一样!”
我没有要。就算看起来像,也不是我那只香蕉了。我不要。
我说:“欧阳娟,这金鱼是倪哥送我的,好看吧。”
“好看。”
“何曾刚才能赢,是你帮他吧。嘿嘿,倪哥看不出来,我可知道。”
欧阳娟说:“是啊。”
“不过你是怎么帮的?我没听见你和他说话。”
欧阳娟又赢了我一盘,笑吟吟地打个榧子:“非得说话不可吗?”她挤挤眼睛,作神秘状,压低声音,“我站在他身后,用手指在他的衣服上写字,他感受到了。”
“你还真行嘛!倪哥下棋很厉害的。”
“我就是看不惯他胜券在握的鬼样子,决心要震震他。”欧阳娟得意洋洋,“我五岁学棋,经过名家指点,下过街头残局,九年有成,终成为一代宗师,笑傲江湖……”
“那为什么不直接找他下?”
“他的路子有点野,等我以后摸透了再说。我才不打没把握的仗呢。”“你刚才不是借我哥哥之手赢了他吗?”
“哎,那是旁观者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