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午呢？”秀娟蹙着眉。
“下午我去理发，洗澡。你要知道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洗澡了，一下澡堂子，水都能当墨水用了，把其他的客人都吓跑了呢！”
“真够脏的。”秀娟被陈国良逗笑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陈国良陪着笑。
“国良哥，听店里的伙计说你在北平参加了学生军，跟日本人打仗了。”秀娟的眼神像池塘里的月光一样轻柔。
陈国良点了点头。
“受伤了吗？”秀娟关切地问。
陈国良扒了扒额头前的头发：“被日本人的流弹咬了一下脑门，另外，胸口中了一枪。”
“啊？！”秀娟惊叫了一声。
“我还没说完呢，你的护身符救了我。”陈国良从脖子上摘下了那枚镇库铜钱，宽大的铜钱边缘瘪下去一块，“秀娟，我真的很心疼，你给我的宝钱我没有保护好。”
“国良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秀娟深情地抚摸着铜钱，“是它救了你的命，别说是一枚，就是一百枚、一千枚、一万枚我也愿意！”
陈国良激动地把秀娟揽在了怀里。
夜风轻吹，秀娟的长发轻抚着陈国良的脸。
“国良哥，我爹要我订亲呢！”秀娟从陈国良的怀里抬起头。
“订亲？！谁？！”
“是保安联队赵队长的儿子赵洪亮。”
陈国良轻轻地推开了秀娟：“赵洪亮？是那个县政府做科长的赵洪亮？”
秀娟点点头。
“那恭喜你了。”陈国良的心顿时变得冰凉如水。
“恭喜什么？”秀娟望着陈国良的眼睛，“我没答应，而且以后也不会答应！如果我爹逼我的话，我就跳进芦苇塘！”
“秀娟你瞎说什么？”陈国良又把秀娟揽进了怀里。
恒和盛老板温万钧躺在炕上，蜷缩着身子有滋有味地抽着水烟。他赤裸着汗津津的上身，松弛下来的肥肉形成了一道道褶皱，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口袋。三姨太小萍坐在他身后用绢扇轻轻地为他扇风，一阵清凉掠过皮肤，温万钧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老爷，您的心可真大。”小萍用绢扇在温万钧的身上轻轻打了一下，“日本人现在攻下了北平、天津，占领邯郸、成安恐怕也是早晚的事儿，现在好多有钱人都想着办法往南撤呢，您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每天忙着算账抽烟。”
温万钧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妇人之见呐！你躲日本人干什么？”
“日本人来了还不得杀人放火啊？”
“要不怎么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呢！”温万钧翻了个身，“我老温家祖宗八代都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最要紧的是什么？和气生财！历来要想生意做得好必须掌握一点，不管官府谁当政，都要做顺民。打大明朝开始我们南宫温家的祖宗就在北京城开绸布庄，大明朝垮了，我们开门迎接李闯王，李闯王跑了，我们开门迎接满清人，大清国垮了，我们照样欢迎民国政府，现如今民国垮了，咱们就该开门迎接日本人！”
“什么话，”小萍啐了一口，“你的意思如果日本人来了，还想迎接日本人啊？”
“对啊，”温万钧说，“我从离开老家南宫到成安已经几十年了，现在成安城里城外的绸缎庄、酒楼、油坊就有十几家，你让我往哪跑？把这些产业丢了还不如死了呢！我早想好了，等日本人来了，我就联合成安的生意人大张旗鼓地迎接日本人。生意人最要紧的是买卖，别管日本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谁坐天下我们都是顺民！”
“汉奸。”小萍用绢扇在温万钧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怎么是汉奸呢？我又不给日本人捐钱，也不给日本人带路。我这叫顺民！”温万钧摇头晃脑地说。
小萍叹了口气岔开了话题：“老爷，听说对门陈羽纶的儿子回来了，这小子在北平参加了什么学生军，还真刀实枪地跟日本人干了一场呢！”
温万钧一下子坐了起来：“秀娟呢？！”
成安城西去十多里外的北漳村寨墙高筑，森严壁垒。月光下，用石灰、沙和桐油浇筑而成的清代寨墙像是一座鬼城，阴森而神秘。土墙上野树丛生，形成了比墙堞还要实用的掩体。墙下是一条环村而建的护寨土壕，里面是浑浊的死水，月光映上去，波光粼粼，犹如一道满是污迹的银带。寨墙上人影绰约，瞭望着村外绿锦缎一样的田野。
东边的成安城近在咫尺。
靳大柱背着土铳在寨墙上徘徊。离寨墙不远就是绿油油的瓜田，如果不是闹匪患，他此时会躺在瓜棚里听着草虫唧哝、枕着习习凉风睡大觉呢。而现在，他必须按照大户靳三炮的吩咐，和民团一起看护村寨。
“狗日的土匪！”百无聊赖的靳大柱把土铳架在土墙上向着灯火朦胧的成安城瞄准，西城门的门楼上火光隐隐，他猜想此时做警察的堂弟靳二柱一定在抱着枪打瞌睡。
“二柱，小心我打你的屁股！”靳大柱把土铳瞄准了遥远的成安城。“嘭！”靳大柱做了一个扣动扳机的动作。
“你小子在干什么？”靳大柱的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是靳三炮。
靳三炮是板顺爷的儿子，北漳村红枪会的会长。从外形上看，村长靳三炮更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土匪，他穿着对襟的汗衫，光头上汗津津地泛着汗珠，两眉间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肩膀上斜挎着一把“王八盒子”。
“村长。”靳大柱收起土铳正了一下身。
“小心土匪。”靳三炮用火石点燃一根烟，“听说杨老宽这小子最近闹得挺凶，成立了一个什么忠义军司令部，还自称总司令呢！不但祸害成安，连魏县和临漳的老百姓也不得安宁。”
“杨老宽要是敢来我把他脑袋拧下来。”靳大柱轻描淡写地说。
“你就吹吧，人家拔下一根汗毛都比你小子的腰粗！”靳三炮说，“那家伙现在手里有千把号人，六、七百条枪呢！”
“难道他比日本人还厉害？”靳大柱不服气。
“这些土匪现在穷疯了，绑票、抢粮食、倒卖烟土，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听说他们最近一直在咱们县活动呢。”靳三炮担心地说，“这世道算是乱了，外有日本人，内有土匪胡子，老百姓整天提心吊胆的，这日子过得揪心啊！好在咱们北漳人多村大，又有寨墙寨壕，加上民团大大小小有百把十条土枪鸟铳，关起门来谁也别想进来。”
“那寨子外面的事就不管了？”靳大柱抱着土铳瞪着眼睛。
“寨子外面的事是你我管的？”靳三炮也瞪起了眼睛，“中国这么大，老蒋都管不了，还能轮到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管？”
“要是咱们中国人都是这种想法，各人只管自己的一亩二分地，那中国很快不就完了？”靳大柱有点急眼。
“你小子就是爱乱想，眼下你最大的任务是看家护寨！”靳三炮拍了一下靳大柱的肩膀，“咱们就是庄户人，庄户人种好地，看好家，养好老婆孩子就行了，别老想那么大的事情。”
靳大柱刚要说话，寨墙下的土路上突然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几十把火炬将接近成熟的高粱地照得一片通红。马嘶声和人的叫嚷声惊起了一片犬吠。
“土匪！”靳三炮紧张地说，“大柱，赶快撞钟集合民团！”
“这帮狗日的还真来了！”靳大柱一溜烟跑到寨墙的土楼上，拿起木槌用力砸起了钟。沉闷的钟声在夜色中惊惶地飘荡，民房的窗口纷纷亮起了灯光，灯笼和火把在村子的各个角落闪烁，他们呼兄唤弟，一路向着寨墙狂奔。
土匪的马队转眼就赶到了寨墙下，火炬把长满绿藻的水面映成一团红彤彤的烈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