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正月初五,临安府首屈一指的富户林家,今日特别热闹。林家三子林清玉今闺高中解元,一时间家中媒人络绎不绝,成了临安府独占鳌头的乘龙快婿。林夫人好容易在媒人天花乱坠的描述中,为爱子选定了娇妻,乃是同为临安富户的华家二小姐为妻。年前刚刚下聘,因此林老爷决定今年过年要好好庆祝一番,请了本省最有名的梦柯戏班,进府唱戏。
唱戏的地点就在林家花园的戏台子上,戏台下摆了二三十桌的酒席,林清玉只敬了三四桌,就不胜酒力,悄悄逃席了。好在梦柯戏班已经开始唱戏了,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台上,倒也没人注意他。
只有伺候林清玉的丫环鸣珮。两个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的三公子,一见公子逃席,忙跟了出来。林清玉一时也不知道该朝哪里走,只是挑人少的地方信步而去。鸣珮也不知道公子要到哪里去,只好就这么跟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花园的涧水边。一株腊梅斜开在水边,香气怡人。林清玉心生欢喜,便要在涧边坐了,鸣珮吓了一跳:“公子别坐,待小婢去取了垫子来!”
林清玉这才发现一直跟着他的鸣珮,倒笑了:“你不在前面看戏,跟着我做什么?”
鸣珮俏脸一红:“小婢是伺候公子的,岂有不管公子,只顾自己看戏的道理。”
林清玉笑道:“我这里无事,就是方才人多了些,被他们奉承得我头晕。现在没事了,你若喜欢看戏,就去看吧。我在这里看梅花。”
鸣珮抿嘴一笑:“公子原来就是人中龙凤,哪里是他们奉承出来的呢!不过说来说去都是这几句话,也是厌烦!既这样,不如小婢就在这里陪公子一起看梅花吧!”
林清玉微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见有唱曲声,悠然飘来,如梦似幻。
“听疏剌剌晚风,风声落万松;
明朗朗月容,容光照半空;
响潺潺水冲,冲流绝涧中。
又不是采拦女拨棹声,
又不是捕鱼叟鸣榔动;
惊得那夜眠人睡眼朦胧。
又不是拖环佩韵叮咚,
又不是战铁马响铮鏦,
又不是佛院僧房击謦敲钟,
一声声唬得我心中怕恐,
原来是厮琅琅谁抚丝桐?”
林清玉细听了听,听出了唱的是《张羽煮海•龙女听琴》,便笑则对鸣珮说:“你看,还是这里好,又能听曲儿,又能赏梅花!”
鸣珮一笑:“跟着公子,怎么会不好呢!”
林清玉笑着点了她一下,说道:“她既在唱‘听琴’,不若你去把我的琴取来,我们给她和上一曲可好?”
鸣珮忙答应了一声,转身飞快地跑了开去。不一会儿,就见她抱着琴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林清玉倒笑了:“你跑这么急干什么?”
鸣珮道:“小婢就是怕她唱完了,所以想跑快一些!”一边说,一边在涧边找了个平整的石块,将琴放了下来,林清玉随即坐了下来,将手指轻拂过琴弦,又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唱词,便开始拨动琴弦。琴声如流水般在他的指间响起,和着那优美的唱词,飘荡在梅花清幽的暗香之中。
“他一字字情无限,一声声曲未终;
恰便似颤巍巍金菊秋风动,香馥馥丹桂秋风送,响珊珊翠竹秋风弄。
咿呀呀偏似那织金梭撺断锦机声,滴溜溜舒春纤乱撒珍珠迸。
表诉那弦中语,出落着指下功,胜檀槽慢掇轻拢。
则见他正色端容,道貌仙丰。
莫不是汉相如作客临邛,也待要动文君,曲奏求凰凤;
不由咱不引起情浓,你听着清风明月琴三弄,端的个金徽汹涌,玉轸玲珑。
端的心聪,那更神工。
悲若鸣鸿,切若寒蛩,娇比花容,雄似雷轰,
真乃是消磨了闲愁万种。
这秀才一事通,百事通,我蹑足潜踪,他换羽移宫。
抵多少盼盼女词媚涪翁,私良宵一枕游仙梦。
因此上偷窥方丈,非是我不守房栊!”
柔美的曲调在悠扬的琴声中结束了,林清玉站起身来,正在整理衣袂。突然听见“咦”的一声,接着就有衣带拂动树梢的声音。鸣珮笑道:“这唱戏的好容易醒过来了,知道公子在给她配乐呢!”
林清玉笑道:“伶人入戏后,会将四周一切,皆当作戏中景致。她既然唱的是‘听琴’,自然就将琴声当了理所当然了。一直等唱完了才想起来,也为时不晚啊!”
正说完这句话,就看见一个穿鸦青色上衣,梳着一窝丝发髻的一个女子,一手扶着身边的梅枝,另一只手上却捏着一管横笛,正惊奇地看着他。
林清玉还没什么反应,旁边的鸣珮却兴奋地叫了起来:“公子,这是梦柯戏班的当家花旦水云烟水姑娘啊!”
林清玉惊喜道:“原来是水姑娘!久闻水姑娘精通音律,刚才是小生献丑了!”
水云烟顿时腮染桃晕,眼含春波,忙垂了头低低地说道:“公子的琴技出神入化!闻公子琴音,如入瑶琳仙境。奴一时忘情,竟没有察觉,让公子见笑了!”
林清玉微笑道:“瑶琳仙境就在本府,姑娘如果愿意一游,小生愿尽东道主之谊!”
水云烟先是一愣,转而想到,临安府确有胜地名唤瑶琳仙境的,不想被他用在了这里。那脸更红了,如流霞的一般,再褪不去,连身子也渐渐热了起来。只得将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低了不少:“公子取笑了!奴是什么人,哪敢有劳公子!”说了这句话,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突然落下泪来,转身要走。
林清玉又惊又疑,忙挽留道:“姑娘既听了我的琴声,怎么不还我一曲就走了?难道不知道礼尚往来吗?”
水云烟停了脚步,犹豫了片刻,才怯怯地说道:“小女子雕虫小技,怎敢与公子并论,只怕是有污公子清听!”
林清玉笑道:“姑娘这话可说错了,好不好的,我自会听,倒是不劳姑娘讲解!”
水云烟犹豫了许久,才走到瑶琴边,笑道:“那就请借公子七弦一用!”
这话一出,林清玉有些吃惊了。伶人会乐器的也多,但会琴的却不多。古琴向为七艺之首,是文人雅客的专利,伶人为下三流之人,习琴是要遭非议的。所以听了水云烟的话,忙将自己原来坐的地方让给她,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长笛。
水云烟坐下后四周环顾了一下,然后笑道:“我会的曲目也不多,不如就抚个应景的吧!”说着,葇荑轻拂,玉指慢挑,一串清越的乐声,又在梅林间响起。十指葇荑下的梅花迎风傲立,伴雪怒放;而园中的梅花也似乎听懂了这琴声,随着风过树稍,竟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下来。此情此景,如真似幻,如梦如醉。
林清玉情不自禁,将长笛放在唇边,和着琴声,笛声依韵而起,《梅花三弄》的乐曲声在悠长清远中,又添了绵长而悱恻,伴着飘落的梅瓣,在轻风中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