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似乎并不在意兰鹃的态度,又陷入了沉思。兰鹃刚想张嘴叫他,却见他脸色阴沉,眼底则是深深的悲戚。不觉吓得吐了吐舌头,低下了头去。
初夏的风拂过窗外的竹林,竹叶声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悠长而缠绵。偶尔有一两声蛙鸣,伴着草间仿佛有动物穿过的窸窣声,愈显得夜静而清幽。
房中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窗前,兰鹃突然有种心惊的感觉,仿佛黑暗中正有人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她抬起头来,徒劳地四处张望着。
“你在看什么?”她的举动引起了方浩的注意,奇怪地问。
“我……我……”兰鹃心里有些怕,特别是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只觉得毛骨悚然,背脊一阵阵地发冷。但又不愿在方浩面前示弱,因此嗫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方浩先是不解,后来也学兰鹃的样子四处张望了一下。见窗户上双影摇曳,似魂魄乘风归来;窗户外竹叶轻舞,如怨女举袖而呼,在夜色中透着说不清的诡异和不安,知道兰鹃是害怕了,便笑了笑:“姑娘怕什么?你不是说自己也是孤魂野鬼么?”
“我是白天的,所以怕晚上的!”兰鹃见他还要取笑自己,便没好气地说,“你到底说不说了?不说我睡了!”
笑容刹那时在方浩脸上隐去,他淡淡地说道:“我家曾遭灭门之灾!”
这个答案让兰鹃吓一跳:“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知道是这样的!”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回雪一家的灭门之灾,恐惧和哀伤同时在心头升起,竟不自觉地靠近了方浩,挽住了他的右臂,“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吧!”
方浩没有说话,却伸手将兰鹃揽在了怀里。兰鹃一怔,刚想挣脱出来,就听见方浩低沉而迟缓的声音:“先父因为弹劾刘瑾,被锦衣卫逮系,三天后惨死在诏狱之中!”
兰鹃瞪大了眼睛,竟不由自主地将身子缩进了方浩的怀里。听他低沉的声音缓缓诉说那陈年的血腥和惨痛!
“正德四年,先父上折弹劾刘瑾矫诏洗劫郡县府库。奏折落入刘瑾手中,先父随即被逮下诏狱!”
诏狱是明朝最为黑暗的地方,凡是进诏狱的,活着出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诏狱最显著的特点便是冤狱和酷刑!
历史专业毕业的兰鹃,对这种特殊的地方记忆特别深,而且她再想不到的是,会有人曾那么近地接触过诏狱。她以为对她而言,那只是历史。可是方浩的话却让她想到了,她如今正是在明朝,正在近距离地探视着这些原来与她都没有任何关系的残酷,她怎能不感到彻骨的恐慌和胆寒呢!
方浩的声音依然低沉而悲凉,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伤感!十年前,方父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因为不满大太监刘瑾的专权跋扈,上书弹劾。奏折落入刘瑾手中,方家由此遭遇大祸,被锦衣卫封门逮系。
事有凑巧,当时方浩正带着八岁的妹妹溜出家中,去找回家为儿子定亲的乳娘。乳娘见到他们兄妹吓了一跳,知道是偷偷溜出来的,怕方夫人着急,忙让自己的丈夫去方府告知一声,谁知乳娘的丈夫带回来的却是方府被封门的消息。这乳娘也是个有极有主见的女中豪杰,当机立断,带着方浩兄妹离开京城,逃往自己的家乡安徽滁州。
为了不连累家人,乳娘秦氏一个人带走了他们兄妹。从京城去滁州路途遥远,一路上又要躲避追兵,走得极是艰辛。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妹妹方涓竟然病了。
带着方涓一起走,显然是不可能了。如果病的是方浩,那么秦氏会毫不犹豫地带走方浩,可是现在病的是方涓。秦氏做了一个在当时是非常明智的决定,扔下方涓,带着方浩离开了。这不仅仅是因为方涓病了,更重要的是,方浩是男孩,她要为主人家保留香火。
于是病中的方涓被扔在了小客栈里,秦氏和方浩离开了那里,连头都没有回。
快到滁州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大量的锦衣卫,同时得到了一个消息,秦氏在京城的丈夫和儿子,都被杀了。和当日扔下方涓一样,秦氏一滴眼泪也没有,而是带着方浩继续南下,一直来到南昌,被宁王府收留。
在宁王府,他们一直以母子相称,直到刘瑾被诛。当时方浩也曾想为父亲伸冤,但是现实马上就告诉他,这根本就行不通。因为刘瑾被诛的原因是怀有异心,也就是要谋逆,并不是陷害残杀大臣。何况大臣都是皇上下旨杀的,为父亲伸冤,难道要皇帝认错么?
秦氏又一次拿出了她的魄力,打消了方浩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保留主人家唯一的骨肉!既然伸冤也不能让方氏家人复活,那么方浩又何必去冒这样的风险呢?!
兰鹃听得惊叹不已:“你的乳娘真是个少见的巾帼英雄!什么时候,我定要见见她!”
方浩道:“是的!乳娘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要是没有她,哪来的我!”
兰鹃转了一下身子,面对着方浩说:“这么说你是有妹妹的了?!那怎么说那晚不能确定来的是不是你的妹妹呢?难道你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认识了么?”
方浩道:“一来与妹妹已经一别十年,不是说女大十八变么?十年来,女儿家容貌要改变多少啊?这二来么,那晚她是蒙面而来的!”
“蒙面?为什么要蒙面啊?”兰鹃奇怪极了,来见自己的亲哥哥还要蒙面,什么意思啊?“难道是有别人知道了这件事冒名而来?!可她为什么要冒名呢?”这种冒名可没有任何好处,而且搞不好还要掉脑袋!“对了,除了乳娘,还有谁知道你有妹妹?”
方浩叹道:“据我自己所知,是没人知道这件事了!”
“那就应该是你妹妹啊!”兰鹃终于肯定地说,“换了什么人会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对了,她那晚干什么来了?”
方浩微锁双眉:“就是那晚的事情奇怪!她将一份宁王谋反的兵力部署图给我,要我去向南赣军务提督王守仁王大人告发!同时另抄一份,速送京城兵部,交给兵部尚书王琼王大人!”
兰鹃想起回雪说的,方浩是因为弃暗投明而封的靖义侯,不觉释然。但另一个问题却涌上了心头,于是她眨了眨眼睛,问道:“这么说,宁王的叛乱确实是王守仁所平?!那为什么他没有封赏,却封了你呢?”这个问题已经困扰兰鹃有一段日子了!
方浩迟疑了一下,微笑了笑:“这朝中之事,也与你算命有关么?”
这句话让兰鹃有些心虚,自己嘀咕了一句:“随便问问不行啊?!”但也知道朝廷之事,有时侯还真是说不准,天子的意图,也是不能随便乱猜的,于是转了话题,“你依计而行了?”
“是!”方浩点了点头,“但奇怪的是,自那晚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兰鹃也有些奇怪了,且不论宁王如此机密的文件,方涓又是从何而来的,单就是从感情上讲也说不过去啊!既然已经找到了哥哥,并且哥哥也因为自己的相助而免除了杀身之祸,同时还获得了高官厚禄,那么她理应回来兄妹相认啊!却为何反而不来了呢?
兰鹃低了头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原因来,只好皱了眉头问:“这件事梅素馨知道么?”
“她只知道我去京城上告的事,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她没问你?”
方浩看了一下安然藏在自己怀里的人儿,笑了笑:“素娘是个很有分寸的女人,一般的事情,尤其是涉及朝廷之事,她都不问的!”
兰鹃嘿嘿一笑:“只怕这只是你的错觉罢!”
“怎么说?”
“你刚才既然说了,梅素馨的身份很可能是肃王府的密使,她怎么可能对朝廷之事不加过问呢?或者你知道的其实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不来问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