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刮了一夜的大风,飞沙走石,打得玻璃窗沙沙作响,初到西北的时候,人们都没见过这种风势,都不免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呆呆地坐上一夜不敢入睡,现在习惯了,也就不拿它当一回事了。
早晨,风停云散,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西北的风就是这样怪,来得快去得也快。
现在,我们才得以看清西北电机厂的全貌。
厂子建在山里。建在一个南北长三公里左右、东西宽一公里左右的狭长山谷里。
山,当然不是一般的山,是宋朝抗金大英雄岳飞笔下踏破贺兰山阙的那座连绵八百里的贺兰山。西北电机厂占据的这个山谷叫大水沟,顾名思义,这个山沟里有一条流量不是很大的山泉自山里流出,因为有了水,在西北荒漠地区,大水沟的地位就变得重要起来,成了历代兵家必争的屯兵藏粮之地,这一点已毫无争议。除去有横亘在山沟里的一段土长城及一个烽火台可以作证之外,尚有一个据说是当年穆桂英率领十二寡妇征西时留下的点将台。点将台有一个足球场大小,积沙土堆垫而成,现在厂部的办公室就建在点将台上。据考证,当年的西夏王朝还曾在沟口建立过西夏行宫。从厂区到沟口还有七里地的山路,家属区建在沟口,工人上下班每天有大客车接送,倒也轻松自在。
李宝和大猪头一上班就来到孙大头的办公室。
孙大头昨晚被大猪头摔了一跤,屁股至今还隐隐作痛,看见他俩进来,便气不打一处来,马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小子不是要走吗?有种就走啊,还来找我干什么!”
“孙主任,您瞧,这次我妈是真病了,昨晚我是急的,态度不大好,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李宝努力做最后的争取。这是崔亮昨晚上教给他的,一定不能耍横,要说好话,当孙子就当孙子,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孙大头真格就是铁石心肠?
“哼,你妈病了找我干啥,找你铁哥们去呀,他不是能嘛?”孙大头乜斜着左眼瞅着大猪头,这口气他实在咽不下去。
“主任,您看,我这不是来给您认错来了吗?再说,昨天我又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了,您还不了解我吗?压根就不是个东西!”大猪头嬉皮笑脸地开始数落自己。
“你别叫我主任,我手下没有不是东西的东西。”
“那是,您手下的人要全不是东西,您还算什么东西呢?”
“滚,少跟我臭贫!”孙大头知道跟这帮北京人斗嘴只能是自讨苦吃,索性下了逐客令。
“滚倒是可以,可是李宝的事怎么办?您得给个说法是不是?”大猪头今天决定要为李宝两肋插刀,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你爱咋办就咋办!昨晚上不是要走吗,行啊,你走吧,你前脚走我后脚就除名,我这正愁人多绊脚呢!”孙大头怒气未消,也决心要给他俩点颜色瞧瞧了。
“我说,给你脸了是不是?”大猪头再也忍不住了。“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你是‘四人帮’哪?‘四人帮’现在也倒台啦!你狂啥,不就是个烂主任吗,跟你说,放在北京你要给我提夜壶我都不用你……”
“孙主任,您听我说……”李宝试图将气氛再缓和过来。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李宝,不用跟他哕嗦!”大猪头的鲁劲上来,是绝对不肯刹车的。“孙大头,我代表李宝正式向你宣布:二车间工人李宝因家母病危急需回家探母,经再三请示,车问主任就是不予准假,迫于无奈,郑重宣布由即日起开始绝食斗争,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均由车间主任孙大头负责,勿谓言之不予也!”大猪头毕竟是老三届的初中毕业生,也有点歪才,这段词是他刚才灵机一动脱口而出,只是忽略了一点,不该直呼孙大头的绰号才是。
孙大头一听就恼了,车间里二百来号人还从没人敢和自己如此无礼的,因此说起话来也就不讲究什么礼不礼的了。“狗日的,拿绝食来吓唬人,你要不绝食就不是你娘养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再没有退路了,大猪头豹眼圆睁、横眉竖目,“这可是你说的,走!”拉着李宝就要走。
“往哪儿走?”
“圊宿舍绝食去。”
“那也叫绝食?!偷着好吃东西呀?有种就躺在这儿绝食,来,我把办公桌腾出来。”孙大头说着,当真把桌面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就在这儿绝食吧。”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坏了,我操,这小子动真格的了。”大猪头懊悔不已。他原本只不过想吓唬吓唬而已。
“绝食就绝食,谁怕谁呀!”李宝现在却是当真上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劲来了:老母病危在家不能回家探视,自己这么多年连个老婆都没混上,活着也真没啥意思了。
“那,还真绝呀?”大猪头倒显得束手无策了。
“这回就玩真的,你去把你刚才说的那段话写个声明贴在车间门口,叫大家都知道知道,咱们不能师出无名。”李宝一边说着,一边把报架上的报纸拿下来卷巴卷巴放在办公桌上,自己仰面躺了上去,以示绝食的正规性和坚定性。
“好咧,就这么着。”大猪头一溜小跑出了孙大头的办公室。
工夫不大,车间里的工人们接踵而至。他们是听了大猪头在车间声泪俱下的一番讲演之后立即赶来的,本来就觉得生活单调而无聊的山里人这回总算碰到一点开心的新鲜事了。
李宝躺在办公桌上,大英雄似的,与来人一一握手,然后和他们云山雾罩的一通大侃。来的人也不闲着,口似悬河,各抒己见。
“李宝,有种,还真没看出来!”
“那是,不给丫点厉害,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就不知道土地爷也是神!”
“就不知道麻雀也是块肉!”
“就不知道猪八戒还有三十六般变化!”
“就不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
“就不知道他的脑袋到底有多大!”
“大哥,喝水,咱们绝食不绝水。”
“大哥,抽烟,咱们绝食不绝烟。”
“李宝,你闹错了,不应该光为探亲而绝食。”
“就是,应该加上允许调动才对,就算这次让你回去,你妈再病了,你还绝食?不是长远之计嘛!”
“还应该加上要厂子搬迁这一条,咱们不能一辈子总憋在这山沟里。”
“大哥,你放心,我们做你的坚强后盾!”
“你要是牺牲了,我就接着上,绝不让你的鲜血自流!”说这句话的是小猪头,严肃认真,不像是信口一说了事的。
李宝聊着,笑着,喝着,抽着,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荣耀和骄傲。
“狗日的,看啥呢,都给我回去干活去!”孙大头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连踢带踹地把聚在办公室的工人哄走,而后左眼圆睁右眼眯成一条缝指着李宝大声喝道:“你小子就给我好好地躺在这,啊!”
李宝不屑一顾地闭上双眼,以显示一下绝食带来的痛苦。尽管还未实施真正意义上的绝食。
“你……”孙大头一时竞不知该一直硬下去呢还是该温和一点,不过,他已经开始觉察出这事可能要有麻烦了。
厂长佐其人每天都是坐第一趟班车进厂。
八点上班,第一趟车七点出车,把上三班的职工拉下来,回头拉上白班的职工进山。佐其人要处理厂里的生产情况,每天都是乘第一趟班车进厂。
乘第一趟班车的人不是很多,有时三五个,有时十来个,大多是与生产有关的干部或工人。
今天第一趟班车上的人多了些,全是各车间头头。刮了一夜的风,难免会出现门窗被刮掉或电线被刮断等意外事故,早点去,有了事故好及时处理。不敢耽误生产,也都多了一个心眼,只要你坐头班车进厂,果真出了事故耽误了生产,佐其人也不会怪你,一旦出了事你又不在现场,佐其人不训死你才怪。对佐其人,头头们心里都有点怕。
车到土长城脚下的时候,司机突然刹住了车。“厂长,长城下边躺着一个人。”
“快下去看看。”佐其人甚觉奇怪,会有什么人躺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
司机跳下车,另有几个年轻的也跟着跳下车,不一会儿,几个人气喘吁吁地抱入抬上车来。“是疯子。”
“没死,还有气。”
“嘴唇都青了,是冻的。”
“快点开车,送到医院抢救。”
汽车开得飞快,反正是第一趟车,不用担心对面会驶来什么车,只十分钟,就把车开到了沟里的医院门前,几个年轻的倒也麻利,车没等停稳,已经打开车门,把疯子抬了进去。
“你们都走吧,我在这儿看看是怎么回事。”佐其人吩咐道。作为厂长他深知自己的职责所在。
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值班大夫才从里面走出来。“佐厂长,她醒过来了。”
“怎么回事?”
“冻的,饿的,这家伙也是,半夜三更的跑到大水沟里转悠什么。”
“不会有什么事吧?”
“那倒不会,现在正吵着要见领导,说是汇报什么工作,佐厂长,您去看看?”
佐其人点点头,跟着值班大夫走进抢救室,果然见疯子童珍正嚷着:“不要管我,找领导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