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宁道了声遵旨,便跟着那小厮出了长寿宫。转眼下到酒窖,那小厮对喜宁道:“小的不知宫中规矩,还得请教公公咱们该取几坛出去伺候。”
这喜宁乃是王振身边研墨洗笔的内监,晚膳之上该上几坛酒他又哪里知道,但碍于面子又不得直说,道:“取六坛吧。”他想六六大顺之意总错不了。
那小厮拱了拱手道了声“是”转身进了酒窖内间,用小车拉了六坛汾酒出来,喜宁见那酒坛竟比平素宫中用的大了一圈。那小厮将两坛酒并放在托盘之上,又拿一壶放在两坛酒之上,抬起递给喜宁,喜宁一接之下,心中叫苦不迭,原来那酒甚沉,他是不全之身,平素又不做苦工,此刻竟有些端不稳,但在小厮面前又不好说出口,只得硬着头皮端回长寿宫。
这一路喜宁战战兢兢,也没出岔子。待走到长寿宫时,已经是满头虚汗,好不容易得见厅堂的大门,喜宁才长舒一口气,但这一舒不要紧,他脚未抬高,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一下,那摆在最上面的那坛酒竟掉到地上,当即银瓶乍破,酒洒了一地,那酒甚为粘稠,竟不流淌,只是霎时间便熏得厅堂酒香四溢。
喜宁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心想这次脑袋可要搬家了,赶紧把手中的酒放下,连滚带爬的到了厅堂内跪在朱祁镇面前磕头,道:“奴才惊了圣驾,罪该万死。”
朱祁镇闻得酒香,如痴如醉。而且他心地甚好,是以也不生气,只道:“你这奴才,这等好酒被你糟蹋了,可叫朕怎么想皇叔交代。”
朱仕廛道:“皇上可折煞微臣了。”
朱祁镇道:“这奴才有罪,可此时杀人不免扫兴。不如饶了他,皇叔以为如何。”
朱仕廛道:“全凭皇上吩咐。”
朱祁镇笑道:“狗奴才还不谢谢王爷。”
喜宁见自己得以活命,不禁狂喜,忙道:“谢皇上不杀之恩,谢王爷不杀之恩。”心下却不念朱祁镇之恩,只道在皇帝身边伺候当真是危险之极,搞不好就有杀身之祸,以后当小心才是。
朱祁镇道:“行了,你下去吧。”
喜宁闻听此言,如获大赦,赶紧退出宫外。朱仕廛吩咐下人将地上清扫干净,又命了琴师再旁弹琴助兴。一时间席上推杯换盏,代王府的汾酒甚淳,但英国公、成国公都是行伍出身,酒量极佳。朱仕廛虽是王爷,但也是官场之人,酒量也不错。至于那赵逸,内功极好,能使酒不入血脉,自是千杯不倒。几人喝了几杯,都是微醺。只有那朱祁镇,喝了两杯便不胜酒力,面如红枣,神情恍惚。
英国公张辅见朱祁镇如此,怕耽误明日班师之事,道:“皇上喝醉了,该就寝了。”
这等话旁人自是不敢乱说,但这张辅乃四朝老臣,辈分甚高,朱祁镇平素就对他就言听计从,甚是恭敬。此次出征之前,众臣都力谏朱祁镇不要御驾亲征,张辅虽然也觉御驾亲征不妥,但却未发一言,不知是否是张辅想起年少时曾随成祖靖难,此时年老想再杀上阵杀敌,以重温旧事,否则如他凑请,朱祁镇必不敢御驾亲征。
朱祁镇笑道:“英国公说的甚是,喜宁扶朕回寝宫。”朱祁镇醉酒之余竟忘了刚才喜宁摔碎酒坛之事,仍叫他伺候。
喜宁闻得朱祁镇使唤自己,知皇上并未把刚才之事放在心上,甚是欢喜,慌忙叫了几个宫女内监将朱祁镇扶回长寿宫寝室。
朱祁镇被喜宁等人扶起,身上轻飘飘的,甚是舒服,出得厅门,被晚间凉风一拂,醒了些酒,似醉非醉之间却觉虽未与敌人真正交战,但几日来在“疆场”驰骋了一番也不虚此行,顿时诗兴大发,朗声大笑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哈哈。”
英国公、成国公、朱仕廛、赵逸四人在门口恭送朱祁镇,闻得朱祁镇吟诗大笑,心下各有思量,英国公、成国公两人均想皇上宅心仁厚,却不是文弱书生,虽然现在偏听宦官王振之言,但毕竟年少,若自己好好规劝辅佐,将来必是一代明君。而那代王朱仕廛却想皇帝年少便御驾亲征想是如当年成祖一般英豪,自己以后可得更加小心,还得告知自己的儿子袭位之后可不能有何妄言妄行,免得一家老小人头落地。赵逸则想,这朱祁镇心地质朴纯良,却又有英雄气概,若他不是皇帝,自己三、四年前收他为徒,现在早已是威震武林的少侠了,又何愁不能…,想到这他转念道想这些终是白费,何必图增烦恼。
朱仕廛见朱祁镇走远,对其余三人道:“我代王府难得如此热闹,今日三位可得陪小王不醉不归啊。”他虽贵为王爷,但封地距京城甚远,今日好不容易得见几位皇上身边的大官,自是想拉拢拉拢,以盼日后皇帝对他生疑之时,几人好从旁美言几句。说着便携着张辅的手再进厅堂。
赵逸见皇上已走,剩下三位王公和他自己,想来和三人谈论官场之事,自己也没什么兴致,何必留在这自讨没趣,便对三人道:“三位大人喝好,小人不胜酒力,就此告退。”
朱仕廛回头道:“那小王送送赵先生。”转头又对张辅两人说道:“请二位先回去喝着,小王去去就回。”
赵逸与朱仕廛并行到,长寿宫门前,赵逸拱手对朱仕廛说道:“王爷请回,莫叫两位大人等的急了。”
朱仕廛道:“赵先生光临弊府,本不该叫先生空手而归,但这大同府时常兵荒马乱,小王也是拮据的很,没什么相赠,还望赵先生海涵。”
赵逸不知朱仕廛是何用意,只道:“小人讨了王爷几杯美酒已是心满意足,告辞了。”他可不知这朱仕廛虽这样说,却是要送他东西的意思。这官场之人行贿之时,不免先说两句客套话,这样让受贿之人先失望,而后再拿出礼物,就算礼物较轻,那收礼这人也不免高兴一阵,但赵逸可不懂官场规矩,竟转身告辞。
朱仕廛慌忙道:“赵先生不忙走,不忙走。”又转头对小厮道:“你去将我那把家传的宝剑取来。”
赵逸闻得朱仕廛叫小厮去取宝剑,还道这代王想让自己教他几招防身,当下也不好意思离去。
不一会小厮便捧着一把长剑回来递给朱仕廛,朱仕廛接过长剑对赵逸说道:“这柄宝剑乃是我祖母传下,但小王向来不喜欢舞刀弄剑。今日却闻赵先生是用剑的高手,所谓宝剑赠英雄,还望赵先生莫要推辞。”
若是寻常财物,赵逸定推辞到底,但他是用剑好手,见到宝剑不免拿来一观,当下接过此剑。见剑鞘及剑柄皆为银色,长约五尺,竟比平常的佩剑长了一尺,周身并无任何装饰,他本不喜奢华之物,平日皇帝赐予他的宝剑都是镶金佩玉之物,他虽收着却从使用,见此剑如此古朴,不由心生爱意。暗想,这柄宝剑倒是古朴至极,却似那春秋剑客佩戴的青铜剑一般,只是通体银色,又长了一尺罢了,却不知剑锋如何。当下便握住剑柄,想要将剑拔出,不想却被朱仕廛按住。
朱仕廛笑道:“此处乃皇上寝宫,莫惊了圣驾。”
赵逸乃是剑痴,虽不想收受朱仕廛礼物,但如此宝剑已在手,让他还回去当真千难万难,何况尚未将剑拔出,对剑锋如何甚是好奇,便拱手道:“在下谢过王爷赠剑之恩。”
朱仕廛见皇帝对赵逸如此恭敬,大有尊师之意,此刻又见他甚爱此剑,知自己送对了礼物,也是十分高兴,笑道:“赵先生多礼了,小王便不扰先生赏剑之趣了。”
赵逸道:“恭送王爷。”
赵逸持剑走出长寿宫,见四下无人,手握剑柄将剑拔出,这剑剑身不知是何打造,甫一出鞘,便借着月色映得四周寒光湛湛,还未挥动,竟然已是剑气盈盈,赵逸低头细看,见剑身上刻着北斗七星暗纹,若隐若现,赵逸伸手抚摸剑身,又是一惊,此剑竟未开刃,乃是无锋无刃剑,转念一想,怕是铸此剑之人还未为其开刃就被歹人掠去,而此等宝剑若想开刃必用铸造人之血,旁人自无计可施,最后辗转落入代王府,此刻又被朱仕廛赠于自己,想到此,不由暗自称奇。
赵逸信步而行,一直看剑,竟不知来到何处,举目一看已来到那九龙壁前,只是此刻九龙壁被朱仕廛用大布盖住,空留壁前一潭碧水。赵逸本想就此回到房间休息,忽听到龙壁另一侧却有宝剑破空之声,他当下并屏住气,走上前去,想看看是谁在月下舞剑。
赵逸见那人在两颗槐树中间舞剑,不时借着树干起身跃向空中,在空中闪转腾挪,甚是灵活。那人用一柄软剑,舞将便如一条银蛇一般,甚是轻灵,赵逸认出那是江南燕子门的“金燕十三式”,这“金燕十三式”本是鞭法,此人用软剑使出,倒是有模有样,当是燕子门中的高手。赵逸当下又向前走了几步,借着月光看清那人竟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正是今日飞马报信的梁贵。此刻见到那梁贵使出了“金燕十三式”的最后一式“群燕护巢”,此招若用软鞭使出,那软鞭便如群燕护巢一般一圈一圈护在周身,纵敌人再多再强,也攻不进圈内,乃是上乘的守御功夫。赵逸思忖这梁贵是男子不便用软鞭,是以以软剑代替,软剑甚短,虽不能如软鞭一般护在周身,守御之势弱了几分,但软剑有锋有刃,若敌人攻进圈内,可以其锋利伤人,又比软鞭多了几分凌厉。不由的喝彩道:“好俊的剑法。”
那梁贵闻言一惊,什么时候来的人,自己竟不知道,看到是赵逸,赶紧收剑势,将软剑藏于腰间,跃到赵逸身边躬身道:“赵先生。”
赵逸笑道:“不知小兄弟与那江南女侠‘穿堂燕子’李子清如何称呼?”
梁贵慌忙道:“不知先生所说何人。”
赵逸道:“你那这几招‘金燕十三式’乃燕子门的看家绝技,江湖上可别无二家。”
梁贵见遇到行家,无法隐瞒,但他既出来点明,想来没什么恶意,便道:“李子清乃是小人的师叔,不过她早已金盆洗手,而且小人也从未行过窃盗之事,还望赵先生莫告知皇上。”说着单膝下跪恳求。
赵逸双手将他扶起,道:“那么说你是‘灵犀燕子’孙子渊的传人?”
梁贵道:“正是家师。”
赵逸道:“想当年江南双燕劫富济贫,江湖中可是人人称道。”
梁贵见他诚心称赞本门,便知他更无恶意,道:“赵先生过奖了,本门自师傅,师叔金盆洗手之后便不再行那事了。”
赵逸黯然道:“想来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少年女侠现在也应嫁为人妇了,自不能再‘紫禁城里穿堂过,纵百遍不起涟漪。万军丛中灵犀跃,虽千险刃不及身。’”
梁贵见赵逸神色黯淡,又说起当年江湖上对师父师叔的称赞之语,想是这赵先生曾识得师父师叔,当即道:“赵先生认识家师?”
赵逸微微笑道:“在下曾与尊师两位在武当山有一面之缘,却不曾识得。”
梁贵暗想,江湖之人说有一面之缘却绝非真的只见过一面,此人乃是官面上的人,我师父师叔是大盗,这一见面还能有好,多半是与我师父师叔打过一架,却被我师父两人打败,现下却不好意思说罢了,当下道:“那便是了,那时家师与师叔乃是大盗,在江南江北做了好些大案,连皇宫里的珍宝失窃都疑到两人头上,赵先生定是奉命捉拿家师两人。”
赵逸摇头道:“那时我还未做锦衣卫,还是个毛头小子,路过武当山时曾有幸见过两位女侠的英姿。”
梁贵暗道这可奇了,师父师叔也没说过曾在武当山和人有何瓜葛,又何来英姿之说,想必是他客套之语吧。梁贵虽然这样想,但终究对师父师叔的过往之事好奇的很,学艺时两人不说他便也不敢问,此刻赵逸说起,便问道:“赵先生,不知当时师傅和师叔在武当山做些什么。”
赵逸沉吟一会,道:“那时尊师两位上武当山盗取太祖御赐给张三丰张真人的一对紫金铃,却被人发觉,被几十个武功高强的道人围在太和宫外,在下当时正在武当山做客,是以得以见得两位姑娘的英姿。”说到此却不由的笑了笑。
梁贵听他初时还说句尊师如何如何,后来竟称两位姑娘,还面带笑意,不知何意。转念一想,小时候却见两位师尊腰间常常挂着两个紫金铃,自己也没问过,不想这紫金铃竟是大有来头。又想,若真如他所说两位师尊被高手团团围住,这铃铛有怎么会在她们手上。当下问道:“那情况可是凶险,不知家师和师叔是如何逃脱的。”
赵逸道:“那可得让我好好想想。”走到水潭前的台阶坐下。
梁贵好奇心起,便也毫无倦意,寻到赵逸旁边坐下,怕扰了赵逸的思绪,并不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