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匆匆地擦肩而过,他永远都那么冷漠,紧绷着心弦,仿佛一头正面临巨大危险的麋鹿,随时都要打迭起精神,面对那些可能冒出来的危机。
“司徒越……”她喃喃叫了声那个被视作禁忌的名字,右手五指紧紧扣进坚硬的墙砖里。
夕阳沉落,玫瑰色的晚霞在空中铺染开来。
“二小姐,二小姐,”服侍淳于莫的丫头红香匆匆跑上楼。
“什么事?”
“四小姐到现在,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淳于莫微微怔了怔,停住针线——这丫头说她要离家出走,难道,是真的?
“二小姐,该怎么办啊?要是四小姐出了什么事,老爷会打死我的。”
淳于萱心中也开始着忙,不过表面上,她却依旧那么镇定:“不要急,小妹偷偷跑出去,倒也不是第一次了,应该不会有事。”
“可,可这眼看着,马上就要吃晚饭了,如果老爷和夫人问起来……”
“你就说四小姐犯了困,在屋子里睡觉。”
“呃,好吧。”
淳于莫在哪里呢?她并没有回府,当然也没有跟踪司徒越,而是偷偷跑到戏院子里看了一出戏。
戏名叫《楼台会》,唱的是一名贵族家小姐,和自家家丁私奔的事。
戏是好戏,写得情真意切,不过却并非什么好结局。
因为那个家丁,被官府判了刑,流徙三千里地,小姐被其父带回家中,害相思而死。
怎么会这样呢?
戏已经散场,淳于莫却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她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美好的一段感情,却是如斯结局?
十六岁的她还不明白,其实人世间,这样的故事实在太多太多,相爱的人,未必能相守在一起。
“小姐。”一个身穿戏服的男子走到她面前,轻咳一声道,“您为何还不离去?”
淳于莫这才站起身来,脸上浮起几许窘色:“对,对不起。”
男子十分优雅地笑了:“小姐若是喜欢这戏,改日可再来。”
“好,好。”淳于莫点点头,移步朝外走。
出得园子,却见天色已然黑尽,四下一望,街上每家每户檐下,俱已挂起灯笼,夜风吹来,淳于莫的身子一阵发凉,她怔然片刻,才迈步朝前走去。
走过街尾那块大石碑时,她却忽然停下脚步。
石碑后……有人?
淳于莫愣在那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看个清楚明白,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从石碑后伸出,抓住她的裙摆用力一拖,淳于莫身子失去平衡,顿时重重朝前跌去,撞入一双臂弯里。
月亮从云彩里钻出,将两人的面容映得分分明明。
“又是你?”
乍然瞧见他,淳于莫不禁一阵兴奋。
但对方却很快收回手,冷然道:“真不明白,这大半夜的,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晃荡什么,难道就不怕遇上歹人吗?”
淳于莫脑子里全是他,哪里顾得上旁的。
右手扶着墙壁,司徒越试着站起来,左腿却一阵痉挛,喉间发出声轻哼。
“你受伤了?”淳于莫面色微变,伸手扶住他,“伤在哪儿?”
“不用你管。”司徒越拨开她的手,眉宇间的神情愈发冷漠,“难道你家里人没有告诉过你,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吗?”
“你不是陌生人。”不知道为什么,淳于莫脱口而出。
“不是陌生人?”司徒越眼里闪过丝诧异——在这世上活了如许多年,他见得最多的,便是冰冷的白眼,以及怀疑、讥诮,至于信任,还真是第一次。
“不要靠近我,”他压低嗓音,“我警告你,如果想在这世上活得更长久一些,那么,不要靠近我。”
“我不明白。”淳于莫并不肯放弃,“为什么你,你总是把自己搞得如此糟糕,仿佛要把自己彻底地孤立起来,或许你从前,遇到过很多事,但是我,你可以相信,你一定可以相信。”
一定可以相信?
司徒越冷冷地挑起唇角——什么是一定可以相信?这世上有谁,一定可以相信?是母亲身边那些趋炎附势的宫人?是后宫中那些曾经虐待过他和母亲的妃嫔、宫女?还是自己那个高高在上的,所谓父亲?抑或者表面对他尽力栽培,实则想用他做傀儡,自己掌控大权的慈穆太后?
假的!
这世间人心,都是假的!说有多险恶,就有多险恶,就算不为权势,只为生存,他们可以做出一切卑鄙无耻的事来——残害弱小,扼杀忠良,背信弃义,他,已经见得太多。
司徒越笑了。
他今年只有十八岁,却早已经历尽沧桑,识谙人性的鬼魅。
扶着墙壁,他站起身来,慢慢地朝前走,留下一串暗红的血迹,在月光下看去,格外醒目。
“我可以帮你!”淳于莫忽然鼓足所有的勇气,大声喊道,“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可以帮你!”
司徒越身子滞了滞,却到底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应。
相信?他已经给不起,如今孤家寡人,却要面对重重杀机,就算相信……这相信也会变成一把利刃,授人于柄。
他知道她不懂,她还太单纯,何苦要把她拉进这样的腥风血雨里?
姑娘,去找个富贵人家的儿郎吧,我们,不是同路人。
淳于莫呆呆地站立着,只感觉心一阵阵荒凉。
她能感应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浓烈的悲哀,却不晓得该如何去化解。
……
“四妹。”
“四妹。”
淳于莫踏进家门时,发现院中一片灯火辉煌,所有人都守在院里,等着她归来。
“父亲,大哥?”淳于莫愣住了。
“四妹啊。”三姐最先走上前来,一把拉起她的手,“你可算是回来了,父亲母亲都快急坏了。”
“是啊,四妹,你到底去哪儿了?”
“……父亲,母亲,大哥,姐姐,对不起,”淳于莫脸上的表情很是落寞,“是莫莫的错,是莫莫贪玩。”
“贪玩?”淳于萁眼珠子转了转,眸光在她周身扫了扫,“莫莫,你说实话,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淳于莫赶紧摇头,“什么事都没有……父亲母亲,我有些累了,想睡觉。”
“好。”廖氏点点头,“红香,服侍你家小姐上楼歇息。”
“是,夫人。”红香屈身福了福,走上前来,扶住淳于莫。
“女儿告退。”淳于莫也侧身行了个礼,方携着红香登上绣楼。
“大家,都散了吧。”
待回到前院,廖氏才忍不住道:“老爷,你看咱们家小四?”
“丫头大了,总难免有心事,等她心绪平静了,咱们再和她好好谈谈,不就行了?”
“妾身担心,怕小四吃了闷亏,要是坏了淳于家的名声……可就——”
“夫人过虑了,”淳于亨拍拍她的手背,“要说咱们家这四个女儿啊,可都是好的,纵然小四平时刁钻了些,可她却是四个女儿中最聪慧的,向来无论什么事,都十分地有决断,会自己把握分寸的。”
“你呀,总是这样宠着她们,难怪小四的性子一日比一日古怪。”
“唉,”淳于亨却叹了口气,“我这也是顾念她们,想着她们在咱们家里,也呆不了多长时间了,自家女儿,自个儿不宠,那谁宠?要是将来嫁出去,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所以现在,让她们能开心一日,便是一日吧。”
廖氏万没料到,自己夫君存的竟是这么个意思,一时心里却不禁翻搅起来,再思及多年养女,确也是艰辛,自然不肯看到她们受任何苦楚。
只是四个女儿的婚事,却是她心中老大一块石头,但愿苍天可怜见,使她们终得良配,方不负一生韶华。
“小姐。”红香挂起锦帐,见淳于莫还懒懒地趴在枕上,于是轻声哄道,“该起床啦,小姐。”
“红香,你先下去吧,我想再躺躺。”
“小姐?”
“你先去吧。”
“好。”
淳于莫合上双眼,脑海深处不知怎的,又浮出那男子冷漠的黑瞳。
见过他多少次了?一次?两次?三次?为什么,他给自己的感觉,是那样地不同?似乎他身上带着股强大的引力,时时刻刻牵着自己的心,让自己情不自禁想去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