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不惜余力地夸奖平方根道。即使在他夸奖他期间,时间飞快地流走,而问题丝毫得不到进展,他也不焦急。即使平方根钻进了多么愚蠢的死胡同,他也会像从河底的泥沙里掬起一粒沙金那样,找出他小小的一个闪光点。
“那么,就让我们把这个人所购买的东西画出来看看。先是2块手帕,接着是2双袜子……”
“你这个不像袜子,是胖胖的芋虫。看我的。”
“啊,对的,你那样画的话就比较像袜子了,嗯,好。”
“要画5双袜子比较费时间哩。这个人买手帕的量不变,光增加了袜子。我的也越来越像芋虫啦。”
“不会,你画得很棒。平方根说的没错,袜子一增加,价格也跟着贵了。我们来算算贵了多少好吗?”
“唔——710减去380,等于……”
“最好不要把笔算的过程擦掉,就让它保留着。”
“我平时是在废纸背面随便算算的。”
“因为不管怎么样的式子,不管怎么样的数字都是有涵义的。如果你不好好珍惜它们,它们不是很可怜吗?”
我坐在床上缝缝补补。当这一老一少开始做作业时,我也把自己的工作拿到书房里来,以求尽量和他们呆在一起。我不是烫衬衫,就是去除地毯上的污渍,再就是摘摘豌豆角儿。假如呆在厨房,听着时不时传出的笑声,我会有种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会因此感到寂寞;而且说到底,我希望在有人对平方根好的时候,自己也能够呆在一旁。
书房里能够很清楚地听到雨声,仿佛惟有这里的天空比较低。多亏了繁茂的绿叶,呆在这里无需担心人们窥探的视线,夕阳西下后也总是无需拉上窗帘,因此,他们俩的脸映照在窗玻璃上,看上去湿润润的。下雨的日子,纸张的气味比平常越发地浓重了。
“对了。对了。把除法也运用进去,就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答案了。”
“袜子先算出来了,是110日元。”
“好。这时候可不能大意。手帕虽然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说不定是个坏家伙呢。”
“对噢……唔,数字越小越容易计算……”
桌子对平方根来说有些过高,这时他伸长了身子把脑袋抵在上面,手里紧紧地抓着咬满牙齿印的铅笔。博士则优哉优哉地跷起了腿,盯着平方根的手指尖看,一面不时地拿手摸摸邋遢胡子。此时的他,早已不是一位瘦弱的老人,也不是一位专注于思考的学者,而成了一位弱小者的正当的庇护人。他们的轮廓靠近了,重叠了,融合成一体了。铅笔的沙沙声,和博士的假牙的嚓嚓声也都融进了雨声中。
“我可以按照顺序,一个个式子列出来吗?我们学校的老师,要是我们不统一成一个式子,他会生气的。”
“学生为了避免出错,认认真真地做反而要生气,这老师真是奇怪。”
“嗯,是有点怪……110乘2等于220。再用380减去……等于160……160除以2……等于80。出来了!手帕每块80日元。”
“正确。解得漂亮!”
博士抚摸着平方根的脑袋夸奖道。平方根任凭他把自己的头发摸得乱蓬蓬的,同时不停地抬头瞧瞧博士的脸,像是不愿错过他欢喜的笑容。
“老伯伯也想给你出个作业,行吗?”
“啊?”
“不要摆出一脸讨厌的样子嘛。一起学着学着,老伯伯也开始想模仿学校里的老师,给你出出作业了。”
“太狡猾了!”
“就一个问题。听好了:‘把从1到10的数字相加,结果等于多少?’”
“什么嘛,这个简单、简单。马上就能算出来。那么,博士,既然我同意你出作业了,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个请求,请你把收音机修好。”
“修收音机?”
“嗯。因为我来了这里之后就不知道棒球比赛的经过了。这里又没电视,收音机也是坏的。棒球锦标赛已经开始啦。”
“嗬……职业棒球?”博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仍旧放在平方根头上。“平方根是哪个队的球迷?”
“你看看帽子不就知道了?阪神虎啦!”平方根说着把扔在双肩包边上的帽子往头上一戴。
“是吗,阪神虎啊!是吗,是阪神虎啊!”博士喃喃地说道,不像是在对谁说,而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老伯伯是江夏丰的球迷,是阪神虎黄金左投江夏丰的球迷。”
“真的?太好了!你不是巨人军的球迷就好。那么,你绝对应该把收音机修好。”
平方根跟博士磨上了,博士兀自在那里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
我盖上针线盒的盖子,从床上站起来说道:
“好了,我们吃晚饭吧!”
我终于成功地带博士到外面走了一趟。自从我进出这个家以来,他不仅一步也没外出过,甚至都没进院子走走。我想,为了身体健康,至少应该让他接触一下户外的空气。
“今天的天气好舒服啊!”这话不假。“让人情不自禁地就要对着太阳深呼吸呢。”
但是,坐在安乐椅上看书的博士却是一味地爱理不理的样子。
“您不想到公园里走走,接着去理发店理个发吗?怎么样?”
“那种事有什么意义?”博士摘下老花镜,往上翻起眼珠不耐烦似地瞅着这边说道。
“漫无目的地闲逛逛也挺好的,不是吗?公园里樱花还没谢,山茱萸也马上要开花了。而且理个发,心情也会舒畅起来。”
“心情的话,现在就很舒畅。”
“活动活动腿脚,改善血液循环,说不定会有很好的数学灵感出现呢。”
“腿脚和头脑的血液循环路径并不相同。”
“您去把头发理一理,会显得更加有男子气概哩。”
“哼,无聊。”
博士虽然固执地一一找出理由反驳,但终究抵不住我的软缠硬磨,不情不愿地合上了书本。鞋箱里有一双生了一层薄薄的霉菌的皮鞋,总共也就这一双。
博士的爱情算式
“你也会跟着一起来吧?”博士对着正在擦皮鞋的我反复叮嘱道,“说好了,你可一定要跟着我。要是理发的时候,你偷偷跑回来了,我怎么办?”
“好的,您放心,我会陪着您的。”
鞋子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问题是,他全身别着的便条该怎么办?假如就这副样子去到外面,肯定会招来人们好奇的目光。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出声说帮他把便条取下来。但他本人看样子似乎并不介意,所以我也决定豁出去一回。
博士既不抬头望望万里无云的晴空,也不朝身边走过的小狗或是商店的橱窗瞥上一眼,只一味盯着自己脚下,摇摇晃晃往前迈步。他这样非但放松不了,反倒好像更加吃力、更紧张了。
“您瞧,那边樱花盛开!”
我主动跟他说话,他也只是嘟哝一句算是回应。站在户外的阳光下,他看上去又老了一轮。
我们决定先去理发。理发店的老板挺亲切的,反应也快,起初看到博士奇特的西装大吃一惊,但随即明白其中必有缘故,马上就笑嘻嘻地招呼老爷子落座了。他似乎以为我们是父女俩,对博士说:“老先生您真有福气,女儿肯陪您过来。”
我和博士对此都没表示否定。我坐进沙发,夹在男顾客当中等待理发结束。
或许是以往有过与理发有关的相当不愉快的记忆,老板一给他披上斗篷,博士就越发紧张了,他两颊发僵,眉头皱起,双手手指快要给勒进去似地紧紧抓着椅子扶手。老板有心跟他拉拉家常,试图借此缓和一下气氛,但收不到一点效果,博士反而冷不丁就朝他抛出惯常的问题——“你鞋子穿几码?”、“电话号码是多少?”——等等,弄得场面越发尴尬。
镜子里明明映出了我的脸,他却还像信不过似的,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我到底有没有不守信用。每当这时,老板便不得不停下拿剪刀的手,但他也不埋怨,一切顺着老爷子的意思。我微笑着朝他稍稍抬高了手,暗示他我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陪他。
白发成束滑落,散落在了地上。理发店老板恐怕不知道,这白发覆盖着的头盖骨里面的脑细胞,能够说出存在于1至1亿之间的素数的个数吧。沙发上坐着的、巴不得眼前这个奇怪的老头快点走人的顾客们当中,恐怕也没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我的生日和他的手表之间隐藏着的奥秘吧。想到这,我心中莫名地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我对着镜子报以更加灿烂的微笑,再次安抚他的心。
出了理发店,我们来到公园坐在长椅上喝罐装咖啡。公园里有沙地和喷泉,还有网球场。每当一阵风过,樱花的花瓣便随风飞舞,斑驳的日影便在博士的侧脸上跳来跳去。所有的便条始终在瑟瑟抖动。博士像是喝可疑的饮料似的,定定地盯着罐口往里察看。
“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您现在看起来非常威严、非常英俊。”
“别开玩笑了。”博士现在一说话,散发出的不是平常那种纸张的气味,而是剃须膏的味道。
“您在大学里研究的是数学的哪个领域呢?”
尽管我不可能理解,但他既然答应了我的要求走到外面的世界里来了,作为回报,我应该和他聊聊有关数学的话题,我想着就问了他这个问题。
“是被称作‘数学的女王’的一个领域。”博士咕噜喝下一口咖啡,回答道,“它就像女王那样美丽、高贵,可也像恶魔那样残酷。概括起来非常简单,我学的就是谁都知道的整数,1、2、3、4、5、6、7……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