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是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这世上,没有人是端着架子就可以过得好的,都是吃尽苦头,各显神通。
——锦欢专栏 《女子说》
音乐声丝绸般从门缝里飘出去,锦欢隐约听到一个沉稳而忧伤的女人在唱:你走之后没几天,邓丽君也跟我们说再见,张爱玲在秋天渡过了她最后一夜。。。。。。
好矫情而美丽的歌声。一进门,眼前的一切美不胜收:地毯和沙发上堆满了华丽的衣物,丝绒长裙、绸缎衬衫、带蕾丝花边的小外套,高跟鞋散落在一边,亮蓝、玫红、浅金,像是五彩宝石,点缀在原本冰冷的房间。
“咦——锦欢,好久不见!”一个看着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坐在沙发上,懒洋洋的跟锦欢打招呼。她脸颊微红,身子靠在椅背上,小麦色干瘦的小腿从羊绒半身裙底下伸出来,脚尖半搭在一只金色高跟鞋上,很明显已经喝得半醉。
锦欢仔细打量,终于猜出是谁。
“玲姐,越来越漂亮了啊!”
“小嘴儿真甜,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对方朝她招手,她乖乖走过去,挽住对方,肩并肩坐着。
十年不见,蒋玲玲依旧容光焕发。
“怎么完全没有变?再过几年,估计我看着像你姐姐了。”
“好心情是最管用的化妆品。”蒋玲玲神秘一笑,“来,看看你,整天还像个疯丫头一样,一切好吗?”
“各种烦恼。”想想这些年,感情事业都不如意,何止一句两句能说清?
“烦恼躲不过,那就得看开。”
锦欢觉得对方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想看开,先得看透。比如我总是很难分辨一个人是否真心。”她对邵元成的欺骗始终耿耿于怀。
“宝贝儿,要想知道对方是否真心,你先得弄明白他是否还有心。”蒋玲玲摸了摸锦欢的头发,转而把身子立起来。
锦欢想也许玲姐早已没有心了吧。
此时,锦承端着一盘点心从厨房走了出来:“又在给她灌输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
“我在教她如何活得轻松快乐,不要像你……”蒋玲玲斜眼望锦承。
话没说完,锦承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很快又收敛。
蒋玲玲觉得今天已经喝得够多,肚子很饿,抓起盘里的点心就往嘴里塞,衣服上、手上、嘴上,到处都是饼干屑,完全没有刚刚的优雅风度。姐妹俩看着,觉得这是个奇异的女人。
蒋玲玲比锦承年长三岁,小时候就住在吴氏姐妹隔壁。经常听到她家锅碗瓢盆摔得叮林咣当,竹棍敲在手心上、身上、屁股上,然后是哇哇大哭。但她仿佛是永远打不坏的橡皮人,第二天出门一看,又是活蹦乱跳的一条命,拖着塑料凉鞋在路面上踢汽水瓶盖儿,细长的胳膊上还有新落下的竹棍印。
她刚拿到驾照,便邀上锦承,开车去离家2小时车程的地方吃好吃的,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一辆黑色桑塔纳。锦承糊里糊涂上了车,才发现蒋玲玲竟然连倒车都还不会。
最神奇的一次冒险是西湖之旅。那时锦承十五岁,坐飞机还要派出所出证明,蒋玲玲带着锦承飞去杭州,住东坡宾馆,吃楼外楼的西湖醋鱼,买丝绸长裙。两人站在西湖边,阴雨绵绵,别有一番韵味。锦承突然提议去看苏小小。蒋玲玲奇怪:“苏小小是谁?没想到你在杭州还有朋友呢。”生意人家的女儿总是实际得可爱。
再后来,蒋玲玲家道中落,她念书极差,索性不念,早早出来谋生。开始在一家公司做杂工,每月工资500。因为没有文凭,连前台都做不了。一次前台顺手让她发个传真,她不会,被嘲笑:“连传真都不会发,看来只有一辈子端茶倒水的份儿了。”但事实证明,那人是个睁眼瞎。她找到亲戚借钱,一张口就是两万,可能从没想过自己能不能还得上。钱到手,便辞了职,从此再也没正式上过班,再也没有缺过钱。她一会儿开咖啡馆,一会儿开火锅店,总是拎着个真假难辨的大红色爱玛仕,风风火火的架势。周围朋友一大帮,很多都管她叫“玲姐”。她大概也做掮客,把从非洲进口过来的便宜芝麻介绍给超市老板,中间赚些差价。现在听说正在筹备一家美容院,开业在即。
“宝贝儿,你需要放松一下。”蒋玲玲拍拍手上的饼干屑,缓缓起身,对着锦承笑道:“人生就像这新酒,很多事过了对的时间再尝,味道就不一样了。所以——及时行乐。”说完便收拾衣物道别。锦欢不放心让她一个人离开,开车送她回家。
“这么多衣服和鞋子,怎么穿得过来?”锦欢好奇。
“天天换,衣服总没有嫌多的。”蒋玲玲轻描淡写。
“家里人都好吗?”
“出走时便说:要是再两手空空地回家就让我死在路上。结果我没有两手空空,但也没有回家。”蒋玲玲两眼空空的望着窗外,美酒已经让她处于半迷醉的状态。
又是一个置死地而后生的传奇,锦欢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家里突然穷困潦倒,从小康之家变得没有收入来源,连多开一盏灯,我妈都要骂人。我当时就想:一定要挣很多钱,她再骂,就扔下一叠钞票,堵住她的嘴。后来遇到一个比我大20岁的男人,我一狠心,把从亲戚那里借来的两万块给了一半叫他好好去打牌。剩下一万,自己跑到当时最高档的商场,置办了一身行头,我还记得那牌子的体恤当时只500块一件,现在都翻了好几倍了。”
说着,她打了个哈欠。
“那男人因此觉得我好特别,给了我一个空手套白狼的机会。”
“哦——”锦欢不知道如何接话,原来什么事情都是一种投资。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女人特别俗?靠男人起家?”蒋玲玲突然侧过脸盯着锦欢。
“不,我倒觉得你很特别。”锦欢迅速整理自己的舌头,反驳显得有些无力。
蒋玲玲沉默片刻,又望向窗外,轻轻哼起了刚刚那首歌。那声音是无意间发出来的,就像她的人生,无意间的潦倒,无意间的邂逅,无意间的爆发,却比按部就班多了辛辣刺激,更符合锦欢关于跳跃式人生的想象。
锦欢一路把车开到蒋玲玲家门口。
这是一处位置不算偏僻的花园洋房,红砖外墙,二楼有一半房子大小的露台,整个结构错落有致,优雅复古风。锦欢看着满心喜欢,但却不像玲姐的风格。她应该住在那种夸张的牛头不对马嘴的仿宫廷式豪华别墅内才对。
“以前最穷的时候,在地下室住了半年,有一次实在没辙,还在天桥底下睡过两晚——”对方继续感叹,声音里充满寂寞的味道,眼神中闪现出难得一见的中年人的沧桑、狡猾和冷酷。锦欢心里一震,但依然不说话。
“去年从朋友手里接过的,进去坐坐?”蒋玲玲邀她去参观香闺。
什么样的朋友?锦欢好奇,但始终没开口问。她推辞说时间太晚。蒋玲玲酒意未消,紧紧拥抱着拍着她的背,语重心长:“宝贝儿,谁都是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这世上,没有人是端着架子就可以过得好的,都是吃尽苦头,各显神通。”
锦欢一怔——玲姐就这样轻易的击穿了她!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一个人把车开在回家的路上,这样安静的夜晚,只有轮胎跟路面不断摩擦出来的沙沙声,寂寞得让人害怕。锦欢打开收音机,打发一路的无聊。已经11点了,电波里的声音无比清晰,一个女人正在热线上哭泣:我老公家是农村的,他父母经常以各种理由,让他千里迢迢跑回老家,劳民伤财,为此我们争吵过好几次,他现在索性跟我冷战。
“你老公是否花你挣来的钱?”肖劲松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原来这家伙又去电台当嘉宾了!
“不是,家用都是他承担,我的工资只是自己零用。”
“那他没花你的钱,又没让你陪着回家,没有耽误你的时间,为什么要阻止他做自己的事?你是否超越了心理界限——”
“把对方当做另一个自己?”锦欢模仿肖劲松的口气跟着他附和,末了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如何正确处理亲密关系,肖劲松擅长的课题。他曾办了培训班,人气颇旺,但锦欢一直拒绝去参加,讳疾忌医。
她把车停好,心血来潮拨通何晓峰电话,想在入睡前道晚安,多么浪漫的一件事,但电话那头一直无人接听。她本想找姐姐八卦一下蒋玲玲的事,但打开门,客厅里黑灯瞎火,锦承已经就寝。真扫兴,她只好乖乖回屋躺下。
蒋玲玲临走前的那句话,让锦欢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她怀疑之前盼望的那个人生的转折点是否真的存在?直到天色变得灰白,她还没彻底入睡,突然听到有钥匙开门声,有贼?!她全身汗毛竖起,头皮发麻,小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高跟鞋脱掉,换上拖鞋,没有开灯,小心翼翼在客厅里探路,还有膝盖碰到茶几角的声音,然后是客卧门打开,关上。
早上9点,锦承照常在厨房做早餐,若无其事。
“昨晚睡得怎么样?”看到锦欢打着哈欠走出来,她问。
“很好!”
锦承不再多话。
半晌,锦欢突然提起蒋玲玲:“她怎么一点儿没变?”
“去年她在脸皮下织了一张网,网丝从耳朵后面绕上去,系在头顶,这样便固定住脸部五官防止下垂,四十岁有二十八九岁的脸。”锦承以轻松的口吻讲述恐怖故事。
锦欢张嘴说不出话。
“你以为随便抹抹价格昂贵的面霜真会这么有效?美丽总是残酷的,需要经历痛苦的蜕变。”
这样极端的美丽事件,真是耸人听闻。锦欢心里还在惦记昨天晚上锦承偷偷溜出去的事,不屑地偷看着姐姐。她谎称要开车去邻近的城市参加一个系列活动,过两天才回来。
街对面的麦当劳通宵营业店,过了晚上10点,顾客稀少。有这城市初来乍到的流浪者在长沙发上借宿,清洁工把他赶到另外一个区域,说是为了节约能源,要把这一区域的灯关掉。他乖乖把原本枕在头下的背包提着,坐到窗边,和锦欢并排着。
“嘿,这么晚还不回家?”流浪者先发问,没有一点儿自卑害羞。
锦欢望一眼对面,家里灯还开着,想还有些时间。她转过头打量了一番:眉目清晰浓烈、细碎胡子茬、宽大的军绿色外套、带补丁的牛仔裤。不自觉地,她笑了一下。
“我是刚来这里,还没找到住处,跟你不一样。”对方好像猜出她的意思,“我每天在前面通往超市的地下通道卖唱,已经一个星期了。”
“想起来了,下次路过,我一定捧个钱场。”锦欢顽皮一笑。
正说着,她发现自家客厅的灯灭了,连忙冲出门。只听后面那流浪歌手还朝她背影高声道:“美女,我真记住你了!”
她不管不顾,径直坐上事先停在侧面支路边的车,目不转睛,一直盯着小区大门。
不一会儿,锦承出现在小区门口,寒风中裹紧了米色大衣,形色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锦欢赶紧发动座驾,跟了上去。
还好夜已经深了,路况不错。她始终和锦承保持两个车的距离,小心谨慎的跟着,不敢开大灯。大概20分钟过后,车来到一个偏僻的街区,看着像是废旧厂区,整片楼都散发着泛黄的电影胶片的味道。丁字路口上有半高的围墙立在道路两边,墙内法国梧桐的叶子已经掉得所剩无几,只有嶙峋的枝干探出墙头,迎着锈迹斑斑的路灯,在寒风中显得更加枯槁。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落叶,脆弱而有浪漫的风情。锦欢远远把车停下,看锦承下了出租车,左顾右盼,昏黄的灯光透过树枝,映在她精致的脸庞上,像是一幅油画。她来回踱步,高跟鞋踩在落叶上,发出微弱的吱吱声,像是有人在轻轻叹息。
锦欢伏在方向盘上,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因为熄了火,车内也变得冰凉一片,她双手来回搓着,心想着谜底赶快揭晓吧。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就在锦欢快要打瞌睡的时候,男主角终于在路口出现:他匆忙跑向锦承,伸开双臂抱住她,两人似乎说了几句,就相互搂着,转身朝路的另外一边走去,亲密如热恋情侣。那男人瘦削的背影让锦欢觉得似曾相识,她突然想起什么,惊诧得浑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