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明从车马房回来,要去叫醒李纨,进院就见珍珠守在正房阶上。
“奶奶醒了吗?”晓明蹙眉轻问,珍珠敛目轻答:“方才我出来时,奶奶没起身。”
“珍珠姐姐怎的进去了?”晓明似笑非笑地俯视珍珠,珍珠十分恭敬,柔声答道:“方才大爷回来,我跟进去,但大爷让我出来了,说是别吵到奶奶。”尾音带了微不可见的俏皮。
“有这等事?”晓明稍稍放松,话锋一转:“我刚去车马房吩咐过奶奶家里的规矩,如今时辰将至,还劳烦珍珠姐姐让其他姑娘们过来,我马上伺候奶奶起来,大爷奶奶一辞过老爷太太,咱们就该走了。”
珍珠应下,眼瞧着晓明入门,她往外走去。她缓步穿过三道回廊,只见一处小码头,边上植了一株老树,清池塘的人向来从这里下去。如今这是初春,池塘早空荡荡的,老树上也是冬日风情,对大片的阳光不加遮拦。
这里是丫头们躲懒的好去处。
只见三五个丫头围着台阶坐,借了暖和的阳光做针线。边上小丫头们扫地的扫地,抹栏杆的抹栏杆,彼此交头接耳,懒散烂漫。
但今日回门是奶奶的喜事,哪里是她们的。珍珠拿住一个小丫头,笑道:“你归这儿?”那小丫头张嘴要跪下,余下的小丫头们纷纷作鸟兽状散开。
狭小的走道台阶一下子空旷起来,只剩下房中的三个大丫头。大丫头们一向耳聪目明,现在却都专注在针线闲谈上。
珍珠细细打量他们,坐到其中一个叫做问乐的丫头身边。她见手边有个笸箩,随手拿起,挑了一股大红,一股石青色,一股金线结起络子来,还没打两个结,问乐扯过笸箩道:“我的。”
珍珠顺势将络子放回去,笑道:“什么你的我的。”她笑完肃整面容,“奶奶身边的晓明姑娘,方才让我找你们回去,说是时辰快到了,还求姐姐们快些回去,好容易得了件差事呢。”
话音刚落,问乐整整袖口,端起笸箩道:“既是奶奶吩咐下的,我们没有怠慢的道理。”边上的两个丫头随声附和,不过眨眼三人就走出了走道,从甬道直接去了。
珍珠压下心气,环顾四周皆是雕梁画栋,华贵异常,连廊边那枯树都身姿袅娜,似是拢着树枝,捧脸低泣,端得是一副美人落泪的美好图画。
她忽然感到有些昏沉。
昨夜外边风大,再加上气候干燥,她翻来覆去一夜未睡着,担心等下做事出错,珍珠算着时间还有余,起了逛园子醒神的心思。
反正如今那头也用不上她。
她绕过回去游廊,往外头绕了一圈,贾政府里虽然比之荣府差了些,但也是一步一景,她回来时心情舒畅了许多,捉住一个偷懒的小丫头,珍珠也不多加计较。
她望着小丫头欢喜的背影,绞绞帕子,杂思又堆上来。她往空旷一些的墙洞上看去,正好看见一株葱郁的竹子。她想起王夫人爱吃笋脯,往窗洞里探身,不由阴了笑脸。
窗洞下蹲了一个少女,褐色旧衫,脸上浮着红晕,纤指通红,袖口全用绑带束起,掐得一双纤细娇媚的腕子。褐衫少女见珍珠看自己,忙福身,珍珠受下,问到:“在这做什么?”
褐衫少女答道:“灶上大厨让我过来看看有没有小笋。”
珍珠转脸想说这时节哪来的小笋,但不愿同这外四路的计较,淡淡地说:“那你就在这儿找,别乱跑,我先去回了奶奶的话。”
话音刚落,褐衫少女又蹲回原来的位置,仔细寻找地上的笋尖。
珍珠冷笑一声,悲从心中来,她不过是被夺了差事,这些丫头就这样饶不得人了。她拢住帕子,顾自回去。
此时贾珠院里热闹非凡,丫鬟来来往往,有老太太房里的,有太太房里的,还有本院的。李纨和贾珠刚刚见过王夫人和贾政,正在厢房等车马。
珍珠径直打帘子进去,只见李纨和贾珠都坐在炕下的椅子上,她猜着时辰快到了,往贾珠身边走去。晓明见她,忙拉她一块出去。
“车马房说今晨车子又被府里借去了。”晓明民初道,“需留下些摇头,你是这房里的头一个明白人,依你看咱们该留下哪些。”
珍珠只说自己做不了主,还要李纨评判。
晓明早和李纨商量好了,直接说了:“奶奶知你向来稳妥,院里有你,奶奶是一万个放心,余下的我一一去说,还劳烦珍珠姐姐细心照看。”
珍珠应下,又和晓明寒暄几句,捡起早上剩下的活计,专心给贾珠绣扇套。不一会儿,她听见外面车马启动,不由抬头,一时疏忽将针掉地上了。她拾起针,站到门槛边观望。院里只有几个小丫头收拾餐具,问乐三个大丫头去了一个,其余挨在一块做针线,同早上一样。
珍珠合起门来,也图个清闲,在房里关了一整天。
贾珠不知道珍珠心底的难受,一心一意不自在。他朝李纨的马车望了一眼。那马车门帘低垂,车辕上坐的婆子看不清面目。
总归不会长得多好看。
他叹一口气,底下牵马的赖三缓缓地打了个哈欠。
晓明偷偷掀开一丝缝儿的车帘,瞧不见贾珠的神情,赶在李纨伸手前把车帘放下了。
“你到底干什么了呀?”晓明质问,顾及外头的婆子,不敢高声说话。
李纨窝在晓明身上,张嘴哈欠,眼角渗出热泪来,漫不经心丢出一句:“你该问问他。”
晓明只当她不上心自己的举止,却不忍心推开她。
李纨早就猜到怎么回事,但就是不说,省得晓明再跟他爹娘一起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反正她没做错事。
晓明听李纨打起小呼噜,心底存下疑惑,但不问了。
马车骨碌碌前行,不知道过了多久,停到了一边。李纨赶紧睁眼,却听到外边车夫大叫:“让让让!”声音又响又急,一下扎破李纨的瞌睡,清醒一泻千里。
李纨眯眼假靠在车壁上,拉住晓明的手,耳边是莫名其妙的死寂。
哐!
一声锣鼓高响击碎死寂,余音接踵而来,之后一声不断地从两人耳边招摇而过,仿佛是炽盛的火焰,将一切杂念都焚烧殆尽。
晓明紧紧箍住李纨的手,等亲王仪仗过去了,才松下呼吸。
李纨赶紧去摸帘子,只看见跪了一地的人,就被晓明硬生拖回来。
“这热闹哪里是好看的?”晓明抚平李纨的裙摆,把李纨摁回肩上,李纨趁势睡了。到李府时,下车生龙活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