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出了王夫人院,脚底发软,晓明扶住她,两人拖着一众丫头回了屋里。她饭也顾不上吃,赶紧拉晓明进屋说悄悄话。
“她知道了!”李纨摇头晃脑,几欲癫狂。晓明沉下笑脸,方才还觉得高兴,这会心又被吊了起来,赶紧问到:“谁知道了?”
“夫人啊。”李纨压着焦躁,又生怕这话漏了风,匆忙掩嘴,偷瞧了外边一眼。晓明明白她的意思,把手上托盘放到高几上,又回去合门,回来追问道:“夫人知道什么?”
李纨终于回了魂,耷拉下肩膀,眼巴巴地望着晓明:“还有哪件事。”
两人瞒着王夫人最要紧的事就是没圆房。
“什么?”晓明瞟向高几上的托盘:托盘垫着红绒布,绒布上叠着厚厚的账册,账册边上挤着两串大钥匙圈,钥匙圈上追着繁多的小钥匙,一眼看不完。
李纨循着晓明视线望去,倒吸一口凉气:“这哪来的?”她明知故问。
“紫杉姑娘给我的。”晓明笑道,“说是夫人顺便问珍珠要来的,让你管着院里诸事,不要整日懈怠。”说完,晓明见她跌坐在椅子上,笑得得意:“那事不打紧,你只管顾好眼前的事。”
李纨听着这话,鼻头发痒,手却老抓不到痒处。
王夫人放话,这回……她既要跟贾珠圆房,又要管账。她可是什么事没做,损兵折将,丢盔弃甲。
晓明不愿给她思考解决计谋的机会,赶紧让她出去吃饭。吃完饭后,洗漱,落匙,催她睡觉,一刻也不肯拖延,只想让她专心做眼前的事。
李纨却借口要看账,独留晓明在屋里。
“你留我做什么?”晓明问她。
“自然是让你赔我看账,”李纨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欲言又止。晓明也安下心,全力跟她周旋,把门合好,窗子捂住,剪过桌上油灯的珠花,掌着灯罩慢慢该回去,又翻出毯子给她盖上,拿出藏在边角的绣绷子,一针一线一心一意绣起肚兜来。
李纨深呼吸一次,话溜到嘴边,又兜回去了:“我都多大了,怎么还绣小鸭子?”
晓明细心穿针走线:“那您要什么样的?”
“当然——”李纨再也不耐烦豆劳什子弯子,“帮我逃跑。”
啪!烛火撩起火星子。晓明稳稳穿了一针:“逃什么?怎么逃?逃哪儿去?你逃了以后——老爷夫人怎么办?晓明抬眼瞧她,黑漆漆的眼珠子倒映着李纨的傻样。
李纨耷拉下眼角,错开眼,她的鼻头莫名发酸。
晓明拢好她身上滑落的毯子,又拾起绣棚,仔细绣着。灯影映照着两人,李纨气晓明说出这一番话,她任性地脱去身上的毯子,盘腿在凳子上,环顾四周皆是数不清的明亮灯火,晃得她眼中酸涩。她只好抬眼朝屋顶望去。
屋顶上空落落的,庞大的漆黑盘踞在上面。
李纨忽然想回忆晚间天空的模样。她记起去岁的除夕的天空,却只想到灿烂的烟火。她又去想去年的上元的天空,依旧只有烟火。
有星星的天空随处可见,却变成了她不寻常的景致。可这不寻常于她的生活并不重要,堆在深处也变成了废料。
她又何必执迷?
晓明再也绣不下去了,剪掉绷子上的线头,沉默一会,道:“奶奶不看账吗?”
李纨趴回桌上,泪眼摩挲,这等东西是应该忘了的。她翻起账册,烛影跳动在扉页上,手指一挡就化作更大的阴影。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条目融进阴影里,成为了忘记前尘往事的魔咒。
李纨发誓今天要把账本看完。
晓明不由叹息:“真有那么难吗?”婆母疼爱,丈夫争气正派。锦衣华服,高床软枕。独院里的权势,分派财富的自由,享受这些真有那么难吗?
李纨猛地摇头,泪珠挂落下来,蒸发了她脸上的干热。晓明揽住她,摸摸她的发顶,柔声道:“咱们先缓缓,明天回九咱们跟夫人老爷说说话儿,你高兴了,咱们回来就做。”李纨瘪瘪最,摇摇头,又趴会账本上,硬要今晚看完。
这厢,房里点了一夜蜡烛,那厢贾珠也在书房里熬了一夜的油。因王夫人免了贾珠和李纨的请安,让他们养足精神准备回门,所以晓明见李纨还趴在桌上熟睡,生怕搬动她吵醒她,顾自出去吩咐珍珠他们不要打扰。自己去车马房说些要注意的东西。
贾珠从书房回来找李纨,珍珠不好阻拦,同他一起进屋子,只见李纨趴在账册上,衣物单薄,像是辛苦了一夜。她看向贾珠,贾珠正看得出神,仿佛观里的神仙人偶,是神仙在地上的分身,神采飞扬,却不言不语。
珍珠含笑掩门出去,神仙不言不语又何妨。
贾珠见她关门,耳根蓦地红了。他着急地张张嘴,又怕出声吵醒了桌上贤淑的闺秀。他轻步行到李纨身边,抱起李纨脚下的毯子。他小心翼翼地盖上李纨的肩膀,忽然怔住了。
闺秀嘴边的一丝晶莹剔透吸引了他的目光,往她脸边深瞧,只见薄薄的一层水渍。
贾珠手一抖,李纨就惊醒了。她一把抹掉脸上的口水,砸吧砸吧发酸的嘴,脸上碗大的红痕触目惊心,领子松散开半拉。
除却没有污黑的泥,她已经全然是贾珠想象中的乞儿了。
她扒拉开刺痛的眼皮,只见眼前一道白光。忽然这白光长出了鼻子,眼睛嘴巴。她惊得立起来,脚一软,扶着椅子坐到了地上。
贾珠猛地退后半步,又退后了半步。
“纨儿。”他不可置信,眼前这个邋遢的妇人是谁?万千娇羞的美娇娘在哪儿?他慌不择路,又想在贤惠上挽回李纨的形象,忙道:“你昨夜看了一整夜的账本啊?”他望向账本,上面一大摊水渍在他眼底挣扎。
“书呢?”他向后退去,书上的说的在哪儿?
话本子欺我!
贾珠气红了眼眶,他望了望李纨皱巴巴的裙摆,被凳子腿绊倒在地上。他的唇抖得越发厉害,一股怒火从脑海冲出,要将藏在床底下的话本子全烧尽。
他的美娇娘没了!他贤良淑德的妻子没了!
李纨望向贾珠惨白的脸,左思右想。
这屋子里的两人都遭遇了他们这半辈子最大的难题——如何对待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