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承思
我的这本小书要重版了。当年出版这本书全然是无心插柳。先是秉承南师怀瑾先生之命在沪上开设国学经典导读班。匆匆一载,讲习班圆满结束,然学员们一再促请我将讲稿付梓,以供同好者参考,遂将导论部分和其余各讲开篇语辑成此书。不料出版后颇得佳评,我也因此被邀在内地多处院校和读书会讲授国学。
我祖籍浙江余姚。那里是浙东学派的策源地,也是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的故乡。乡间自古文风极盛,自我的高祖起就以诗书传家。我童年时由先父开蒙,诵读古文,在国学上奠定了童子功。青年时代从农村回城,进了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师资培训班。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精力充沛,记忆力好,整整两年夜以继日地读,几乎把图书馆里能借到的中外名著都浏览了一遍,对中国古典文学尤有兴趣。适逢毛泽东发起“批儒评法”运动,有机会将法家和儒家经典仔细读了一遍。毕业后去一所中学任教,教书之余对中国古史发生兴趣,从杨宽教授学先秦史。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我考入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因大部分中国史课程内容已烂熟于胸,于是上课时就开小差,先是标点“前四史”,后来又把《资治通鉴》重读一遍,兴趣转到了秦汉史,从大三开始在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1982年在母校从杨廷福、吴泽教授读硕士研究生,专攻隋唐史,并对佛学发生兴趣。可以说,我学国学非一日之功。但在改革开放初,我误以为改革的阻力来自传统,要建立现代化中国,要建设新文化,就必须和传统文化彻底决裂,遂在报刊撰文不遗余力地批判之。
近年来,常有昔日友好问我为何讲起国学来?其实,在美国留学期间,我已对以往彻底否定传统文化的态度开始反思。传统是现代的源头,切断了自己的文化传统,一个民族就没有根,没有自己的文化源头了。一个没有文化根基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没有自己的文化,一个民族就不会有凝聚力,始终像一盘散沙。没有自己的文化,一个民族就不会有创造力,只会跟在外国人屁股后面模仿。这个道理在最近国人遇到一系列社会问题后已是越来越显而易见了。在美国,我从派瑞·安德森教授等大师修课。在深入研究西方思想文化后,以此为坐标系,再看中国传统文化,对其优势和劣根有了比较清晰的理解。
我们今天讲国学,讲传统文化,既不应该全盘否定,也不应该全盘肯定,正确的态度应该是批判地继承。在我看来,国学中有关政治、社会的思想内容,大部分是维护古代专制皇权的,不符合当今时代潮流,可以吸取的不多。国学中有关修身养性的内容,探讨研究如何完善人生,对今天的人们仍有启迪作用。
古往今来的学问知识分为体用两大部分。“体”的学问教我们如何做人;“用”的知识只是用来谋生,使自己能为他人所用。以往的国学大部分属于“体”的范畴,而今天十有八九的论著都属于“用”的范畴,相反有关“体”的部分少之又少。这和百年来科学主义高扬,人文精神缺失有关。古今中外的哲人都把真善美作为人生追求目标。然而,到了今天,求善已经悄悄地从世人的人生目标中消失。于是人生变得空虚,人际关系变得紧张,人类社会变得越来越疯狂。如何完善我们的人生,成为一个越来越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自古以来,中国的一代代先哲都在讨论如何培养人的善心。所谓善心,也就是感恩之心、敬畏之心、是非之心和同情之心。今天讲修身养性就是要找回这样一颗善心,重新确立我们的人生目标,重新端正我们待人接物的处世态度,重新规范我们的行为方式。在国学中就保存了这方面的大量思想资料,值得我们借鉴和吸取的。这就是今天我为什么讲国学的理由。
2015年9月1日于退思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