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e笑脸明朗,他向我点了点头,把样刊递给Piers。Piers把样刊拿在手中,如同捧了一个炸弹,脸色刷一下子白了。他把样刊扔在桌上,旁边的Avril迫不及待地拿过来看,其他同事也都围过来确认。Crystal心花怒放,此时如果不是在办公室,她已经又唱又跳地庆祝了。Piers的团队一个个垂头丧气地低声抱怨,我听得到有人在说这是瞎猫撞上了死老鼠之类的话。他们毕竟资历尚浅,看不懂事情背后的把戏,Cole和Piers则不同,一下子就明白这一切都是我一手操作的。
Cole高兴地宣布,这个项目在退出收益的时候,我这边的团队将拿到2倍的奖金。最终的赢家终归是Cole,他的业绩上又增添了一笔闪亮的记录。我内心如同被瀑布洗过,心情舒畅。来自华尔街的Piers,终于在和我的头狼之争中,低下了骄傲的头。
星期五晚上,我一个人在家给自己炖了香菇排骨汤,用瓦罐小火慢炖了两个小时,扑鼻的肉香味溢满了整个公寓,显得很有家的热闹氛围。也许这就是我喜欢炖汤的原因——潜意识里害怕家里太冷清。一个人可以习惯孤独,但没办法习惯寂寞。正当我准备享受一个人的晚餐,王曼的电话打了进来。意料中的意外。
“王曼?”“天乔,你……能来陪我吗?”她的声音有些软弱。“你在哪呢?还好吗?”我关心地问。“我在酒吧,我……一个人喝酒。天乔,我有点难过。”她似乎在努力控制情绪,但我依然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
我开车去她说的酒吧,拐进一条偏僻的支路就能看到蓝色的招牌在闪烁着光芒。酒吧里面是蓝色的海洋,蓝色的光线穿透在空气,吧台是蓝色的,桌子椅子也是蓝色的,就连服务员都穿着蓝白相间的制服。过分的蓝色,便显得有点滑稽,就像一个人正儿八经地对你说:“我很忧郁。”
我抑制住心中的不舒服,在酒吧角落里找到了王曼。她手里握着啤酒,侧身望着演艺台上唱爵士的女孩,双眼一动不动地在想着什么。我打了个招呼,坐在她对面,才发现她的脸颊上有两行泪水。
她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出现,赶忙把眼泪擦干,有点尴尬地打招呼。我叫服务员过来,给自己点了一扎黑啤。看到座子底下已经有好几瓶嘉士伯的空瓶了,正犹豫还要不要给她点酒,她却爽快地要求也来一扎黑啤。我没有阻拦,对于一个借酒浇愁的人,索性让他喝个痛快,就让啤酒穿过肚肠,或许能带走些许的哀愁。“酒量不错,不过要慢点喝。”我说。“我已经好几年没喝酒了,你是第一个夸我的,为你这句话……干杯!”她自顾往嘴里灌酒,看起来已有几分醉意。“怎么啦?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可能会舒服点。”这句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让一个借酒浇愁的人谈心事?我当自己是谁,居委会大妈,心理老师,暖心大哥哥?该死!我只需如同秃鹫般冷冷旁观即可,秃鹫会和濒死的猎物谈心吗?心里虽然骂了自己好几遍,表面上还是做出了一副准备倾听的表情。
“我没什么心事,我……我只是有点难过,公司出了这么多事,现在的生活一团糟,这个时候最好的姐妹偏偏不在身边。”她低着头说,长长的黑发遮住了眼睛,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哭了。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安慰人,我不懂,也不愿去安慰人,一个需要安慰的人是软弱的,我并不喜欢弱者,也从来不需要人安慰。我只能点点头,装作在认真听。“公司的几名老员工都辞职了,如果他们是为了更好的收入,我是应该祝福的,可是他们说……说不信任我。他们认为我把公司的钱收进自己的腰包,欺骗他们当廉价劳力。我以为这几年来我们是能够理解彼此的,现在才知道大家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而已。”她喝了一口酒,接着说。
“3年了,我们就像兄弟姐妹一样一起工作,一起为了共同的理想努力……你知道吗?最艰难的时候他们连续5个月只拿三分之一的薪水,但没有一个人会有怨言,反而还会鼓励我安慰我。如果没有他们的理解,我们的项目走不到今天的。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都离我而去……”
她伏在桌子上发出低沉的呜咽,细瘦的肩膀随着哭声上下起伏。她把自己灌醉就是为了放下骄傲的自尊,能够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委屈的时候可以流眼泪,伤心的时候可以痛哭。此情此景不知道该用什么角色来入戏,我只是木木地坐着,想做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下手。她却越哭越大声,全身都在抖动着。浓密的黑发完全遮住了脸、手臂和脖子和黑色的外套连成一片,像要把她自己缠绕成茧,与悲伤隔离。我感觉到自己站了起来,坐到她的身边,俯身扶住她的右肩,左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这些本能的动作连贯而自然,根本没来得及经过大脑的思考,当我意识到她的脑袋埋进我的胸口,感受到她的湿热的呼吸穿透我的T恤灼热了我的肌肤,我惊慌不已。
我只习惯于棋逢对手的感情戏,“对手”都是施菲这样的都市“妖姬”,理性而克制。她们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以及什么时候应该索取,one by one是她们的感情哲学,哪怕是肉体欢愉也只是一时的需求,下了床可以完全把你当陌生人。如果她们对你说,我爱你。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她欣赏你,愿意和你亲密接触;而是那时那景下她需要说这么一句话,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情感。她们在生活中扮演着自己,在不同的戏场中穿梭,收放自如。感慨唏嘘的只有善良的观众,戏中人的眼泪只是一种剧情需要。王曼并不是这样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她是原始而真实的。
她在我怀里哭了很久,渐渐地安静下来,像个闹累了的孩子睡着了。我就这么坐着,动都不敢动。当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时时渴望着有一个女孩能够和我这么亲近,但我只能远远地望着那些美丽而充满活力的女生,想象着触摸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的感受。然而时过境迁,我成了被女人围绕的宠儿,太多次的逢场作戏已经让我失去了对女人探秘的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但酒意未消,神情恍惚。我忍着大腿上的麻痛,扶着她出了酒吧在路边等的士。她全身软绵绵地靠在我的身上,身子还没有我的肩膀一半宽。她原来这么娇弱。我暗自感慨,当一个人失去了维持身份标识的清醒,都只是一具平凡的肉身罢了。
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身上没有带身份证又不能去酒店开房,决定让她在我的公寓过一夜。在出租车上,她靠着我的肩膀又睡着了,嘟着小嘴沉重地呼吸。车到了小区楼下,我尝试着想唤醒她。我唤着她的名字,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膀。她太累了,又喝了太多酒,已经完全沉睡。可见她对我完全没有任何防备,我哭笑不得,避开出租车司机异样的眼光,付了车费,把她挪到车门边上,两只手把她抱在怀里。还好电梯间没有人,我抱着她进了电梯。她无意识地搂着我的脖子,脑袋往我胳膊里钻寻求安全感。
我望着她,和她的脸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灯光下她的下巴很尖,表情像在赌气,雪白的脖子和乌黑的长发泾渭分明,皮肤很薄,红色的毛细血管在皮肤底下若隐若现。记得大学二年级的游泳课上,我在泳池底下潜行了十几米,紧挨着一个人的身子冒出水面。抹掉眼睛上的水,却发现那个人正是李文贞。我本想后挪开身子,但水流却把她推进了我的怀里。她湿漉漉的头发像茂盛的水藻,搭在雪白的脖子上,脖子的皮肤很薄,似乎看得到红色的血液在血管中流动。后来有一次在政治课上,我坐在她的后座,又近距离地看着她的脖子,忍不住对她说:“你的皮肤好薄啊。”她回过头来微笑地看着我,认真地说:“亚克力思说过,皮肤很薄的女孩都是脆弱的天使。”那时我不知道亚克力思是谁,但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着:“亲爱的,是的,你就是我的天使。如果你是脆弱的,我愿意变得强大来保护你。”和李文贞这么近距离说话的机会并不是太多,所以每一刻的细节我都铭记于心。但未曾想过我在十几年之后,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来。
电梯“嘀”的一声,提示到了楼层,我从王曼身上收回目光,也收回十几年前的牵念。我半蹲在地上,把她的腿放在我的腿上,腾出一只手打开门,然后抱着她进了公寓,轻轻把她放在我的床上。一接触到柔软的床单,她立刻蜷缩起身子,双脚往胸口上靠,就像婴儿出生前在子宫里的样子。我拉过被子给她盖上,站在床边一时失了神,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暖和的被子让她渐渐舒展开身子,她翻过身,脸对着天花板睡得很平稳。浓密的头发把脸遮住了一部分,显得更加较小,嘴唇渐渐恢复了红润。我凝视着,一错神看到的是李文贞的脸庞。
我苦笑着摇摇头,离开了床边,找了一张卡纸,写了一些字然后回屋放在床边的床几上,明天她一醒来就能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以免引起误会。我去厨房煮了一碗姜汤,放到保温瓶里,也放床几上。做完这些,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窗外斑斓的都市灯火,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我被透过窗帘的晨光摇醒的时候,发觉王曼的房间门已经打开,过去看时,她正在床上闭目打坐,均匀吐息。意识到门边有人,她睁开眼望向我,略带羞涩地说:“不好意思,昨天一定麻烦你了。”我笑看说:“没什么,朋友就是用来麻烦的。不过这里没有早餐,你收拾一下,我们到楼下吃吧。”
她从床上下来,说:“能不能借你的淋浴室洗个头,我习惯了每天都要洗头,坏毛病。”“没问题,水龙头往右是热水,小心烫。”王曼在淋浴室洗头,我坐在客厅查看邮件,这时门铃响了。我看了一下电视壁上的时钟,刚过8点,这个时间一般不会有人上门打扰。我疑惑地打开门,看到的却是Crystal洋溢着喜悦的脸,她调皮地左右摇摆着头,举着一包星巴克的外卖盒叫着说:“爱心早餐送上门啦。”她爽朗的声音在安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大声。
“你?”我没想到这个时候她会出现在这里,一时想不出该问什么了。“明白,你想问我怎么会在这里对不对?没事,只是路过而已,早餐多买了一份,小小贿赂一下上司啊。”她把早餐盒往我手里塞,从口袋掏出一把车钥匙举在手上,高兴地说:“看到没,新车!我昨天拿到驾照了,爱车就在楼下,赏个脸坐我的车上班吧。”她一脸得意地摇着手中的钥匙就要往屋里走,突然表情僵住了,双眼瞪得更大了,像是看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我扭头看见王曼头上正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淋浴室走出来,她看见Crystal和我站在门口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