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这狗崽子,真把我鸽子的心勾去了!这哪儿成,这哪儿成!鸽子爷终于请来了老二、老三合计对策。在荒僻渔村的古老的小屋里,掩起门窗,点起蜡烛,倒上大碗烈酒,喝得眼睛血红。“那狗崽子,要掏我的心哪!”鸽子爷抹去两行浊泪。
老二眼里燃着愤怒和恐慌:“咱姓于,任他们成了,不是‘喂鱼’么?”
老三一拳砸在桌子上:“拆!”
三个同胞兄弟捧着酒碗策划了一个险恶的阴谋:让阿根相帮出海捕鱼,到深海逼他中断与鸽子的往来;他若是不从就朝海里推了,喂鱼!如果一旦事发蹲监砍头──三个老兄弟一同摔碎酒碗一同低吼:“值!”
……宁静的海天,静穆的云帆。
鸽子爷长长喷出一口浓烟:“阿根,你小子下来。”
阿根仓皇不安地走进船舱,盯着鸽子爷的脚尖;鸽子轻手轻脚地跟进来,盯着阿根的脚跟。海上骤然风起,船晃起来。鸽子爷首先发话:“你,往后不准再勾引我的鸽子!”
阿根脸一红:“可我们……”
鸽子脚尖磨着脚尖:“……合得来。”
“你们姓氏相克!”
阿根、鸽子异口同声说:“我们不信命。”
涛起云涌,满海烧起了黑色的火焰,满天烧起了黑色的火焰。船被浪烧急了,蹿上云端;又被云烧怕了,缩进浪谷。鸽子爷稳住身子,只冲阿根道:“你休想!”
仍是异口同声:“我们铁了心!”
老二、老三一拍大腿喝道:“铁了心也得散!”
船猛地一栽,像要翻跟头。阿根一把抱住就要跌倒的鸽子。老渔夫们的眼被烤红了,跃身挺起,齐发一声喊:“喂鱼!”
骤雨嚎着泼着倾过来,雷电咆着闪着抽过来,海天啸着旋着碾过来!帆经不住威吓,勾结风暴,背叛了渔人,把腰一弓,船尾便插进海里,船首便翘进云里……一排浪奸笑着撞进船舱。老渔夫们中断了已近尾声的胁迫,一齐扑出船舱,用斧头、牙齿和老命折断了桅杆。而木质船体上被砸被撞被碾裂的道道口子,却是不能堵塞了。
阿根舍命从船舷上抢到仅剩的两个救生圈,一个塞给鸽子,一个递向鸽子爷。鸽子爷鼻子里喷出声恶气,夺过救生圈,递向老二、老三;老二、老三却推回来,风浪中喊:“哥呀,带鸽子──逃命吧──”
鸽子爷牛眼圆瞪,把四个人看了个遍,最后牛眼套住了阿根,青筋布满了额头。云在向下压,浪在往上涌;船在往下沉,血在朝上冒……猛然,救生圈套到了阿根脖子上;猛然,鸽子爷的声音盖住了风暴雷霆:“狗崽子!你要好好待我的鸽子──”
老二、老三也只是一刹那的惊愕。
三双枯手一同抹去两张嫩脸上的泪,三双枯手一同把两个跪着的人掀进了暴虐的大海,再喊一声:“回去吧!孩子们──”
六道期望的光柱,把两个救生圈推向谁也看不见的生命的彼岸。之后三人一闭眼,随浪头跌进船舱,坦然封起舱门,在齐腰深的水里站定,打开酒葫芦……好来劲的老酒啊!
酒下了肚豪情就淹没了忧伤。老二、老三道:“我们已经是儿女满堂的人了!”
鸽子爷喊:“我的鸽子,有甜甜蜜蜜的日子啦!”
满足的笑,苍老的笑,豪迈的老渔夫的笑!──风暴掩不住,雷霆盖不住,海浪埋不住!
虽然当风暴过后,这里只剩下那片蔚蓝的海、蔚蓝的天。
海呀……
塑神
尹全生
瞎子和跛子以塑神为生,远近几百里庙宇中的山神、土地等莫不出自他们之手。每次塑神瞎子都唱主角,跛子只管打杂。瞎子怎能塑神?世人说他心中有神,因此塑的是真神。
其实瞎子塑神,事先都由跛子根据所见形容描绘,心灵手巧的瞎子依其所云塑造罢了。
这次他们被请到杨柳河边塑河神。可跛子从没见过河神,没法形容描绘,瞎子也就没办法下手。若说不会塑河神要遭人耻笑,若按山神、土地之类模样胡乱塑造,日后要遭人非议,岂不毁了几十年名声、砸了日后饭碗?两人在空庙内搜肠刮肚几日无果,为难得抓耳挠腮。这天一同外出打酒,准备喝酒解闷。
途中过河,跛子由瞎子背着。水浅却宽阔的河床间多柳丛,是个“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的去处。到了河中间,跛子突然压低嗓门道:“柳丛里有人洗澡!”
瞎子当即收脚喘起来:“是光着身子的女人洗澡!”
跛子浑身发抖、牙齿打战,结结巴巴地指示瞎子以柳丛作掩护靠近。跛子在上面抖,瞎子在下面抖,抖作一处瞎子的腿就不听使唤了,“扑通”一声双双翻入河中。
这声“扑通”,惊得洗澡的女人抓起衣服逃之夭夭了。
跛子爬起来见没了女人,懊丧得直拿拳头擂胸脯——这是从没见过的白花花、赤条条的女人哪!可一转眼不见了!要不是跌那一跤……瞎子也懊丧──跛子形容描绘过的女人不少,但白花花、赤条条的女人还从没形容描绘过!要不是跌那么一跤……
懊丧猛然变成了火,忽地燃起来。瞎子先咬牙切齿地抡起一拳:“狗日的!要不是你在我背上抖……”
跛子则照准瞎子的黑脸砸去一拳:“窝囊货!要不是你摔那一跤……”
打!同室居住、相依相伴几十年的两个老光棍儿,用脚用拳用牙齿,撕打得天昏地暗。他们死打活拼的原因主要还不是仇恨对方,而是窝在肚子里那股由失望、懊丧、愤懑汇成的烈焰喷发的需要,不喷发出来非活活憋死不可!当血从嘴里、鼻孔里、伤口里涌出来的时候,他们都感到爽快极了!
最后他们都瘫倒在河滩上,恨不得号啕大哭一场才好。
跛子忍着没哭:“说你窝囊吧你又灵光──我只是说有人洗澡,你咋就知道洗澡的是女人?”
瞎子却又想笑了:“我的脊背被你顶得难受呀!”
当瞎子揭露了男人最浅显又最深奥、最原始又最复杂的秘密后,野笑便带着哭的腔调从他们嘴里爆发出来,惊得树林中的鸟儿尖叫着飞蹿。笑过,懊丧愤懑都没了,跛子心里甚至浮出了几分自豪:“咱这五十几岁总算没白活,总算看到白花花赤条条的女人了呀!”
瞎子来不及悲哀,急忙爬起来求告:“我的爷,快讲出来听听呀!”
跛子就动情地形容描绘起来,形容描绘那白花花的……瞎子便想到了曾在秋阳下摸过的轻柔柔的棉花;形容描绘那细嫩嫩的……瞎子便想到了曾在清晨摸过的脆生生的豆芽;形容描绘那鼓泡泡的……瞎子便想到了曾在饿急了的时候摸过的热乎乎的馍馍……
听完,瞎子脸上浮出了庄重的表情:“照这么说,我们今天怕是遇到神了──我扛几百斤重的石头上山都不喘,可今天我喘了!连腿都喘软了!”
“谁说不是?──我那年遭贼人劫道,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抖,可今天我抖了,抖得没了骨头似的!”
瞎子注视远方良久,猛然一拍大腿:“我们今天碰到的,说不定就是河神吧?”
跛子缩脖子愣了半天,低喝:“没错!”
他们认准洗澡的女人就是河神,返身回去,跛子开始和泥,瞎子开始塑神。
因为他们是以塑神为生的,深知神的底端,所以从来不把神放在眼里。瞎子曾说过:“神是个鸟!一堆泥垛垛嘛!”跛子曾说过:“我还常常往塑神的泥里撒尿呢!”不过他们是靠神才有饭吃有酒喝的,又不便当面取笑;当面还要昧着良心,说神如何如何无所不能,如何如何把人的命牢牢攥在手里。可塑这尊河神时,他们都感到诚惶诚恐,一种神圣的感觉使他们惶恐得总不敢直腰、不敢大声说话。
弓腰站在塑好的河神像前,他们都有一种被圣洁的灵光笼罩的感觉,都不由自主地想跪下去……
打开庙门,早等候在外面的善男信女们就燃着香火拥进来。拥进来的善男信女们先是一阵惊愕,继而就滔滔乱嚷开了:这哪是河神,明明是个光着屁股的骚娘儿们嘛!
瞎子跛子本要骂他们个狗血淋头,可转念一想:大半辈子就塑这么一尊真神,怎能留给他人呢?再说这一带的蠢货们又有眼无珠不识真神,撇下河神在这里少不了还要受虐待。他们干脆不要工钱了,雇车把河神拉回山里,供奉在他们自己的屋子里。
因为不信神,他们也不相信轮回报应之类,所以不修来世,所以不知道世上有什么可怕的,昏天黑地、横冲直撞地活着。而自从在屋子里供奉了河神,他们就时时感到一种敬畏,既感到时时被一种神秘的目光注视着,又感到时时被一双神秘的手臂呵护着;既不再敢放肆地做歹事,也没了总让人担忧的事。
这以后的日子就成了通风透亮的日子。瞎子觉得眼前总是亮堂堂的,跛子觉得世上的路都是平坦坦的。
初恋
邓洪卫
秦皮从三十岁开始,好上了酒。一喝即醉,醉了爱说事儿。说什么事儿?说风花雪月的事儿。对谁说?对他的女人说。
叶儿呀,你过来一下。秦皮说。女人知道他又要说事儿了,就倒一杯水,坐在床边。秦皮抓住女人的手,说,叶儿呀——目光里柔情似酒,醇厚。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五年级吧。我要到县里参加少儿故事比赛。先在班上讲,又在全校讲。老师同学们都说好,我的心里甜呀,得意呀。可是那天早上,我上学校。我总是第一个到校的。我是班长,我要开教室的门。可那天早上,我一进校门,就见你站在教室的门口,你穿着一件蓝花上衣,是不是?你眨着黑眼睛,说,你的故事讲得好呀,要是讲话的速度再慢一点儿就更好啦。我想了想,真是有点快了呢。我就调整了语速。结果到县里一讲,第一名,第一名呀!
女人说,喝水。秦皮就咕咚喝了一口水。
喝了水,清了清嗓子,秦皮接着说。每说完一段,总要握着女人的手,摇。情真意切。
秦皮四十岁,仍然爱喝酒。喝了醉,醉了爱说事儿。说风花雪月的事儿,对他的女人说。
叶儿呀,秦皮说,记不记得,高考结束那天晚上,我们到校园后面的响水河堤上散步?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好久。我说我没考好,你说你也没考好,作文还跑了题。你骗我呀。你的作文根本没跑题,得了个满分。跑题的作文能得满分吗?嗯?我们互相宽心,宽着宽着,我们的眼神就有点儿飘忽忽的。我们就拥抱了,我们就接吻了。我到现在也分不清是你先动的手,还是我先动的口。总之,我们都觉得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动作才最真实有效。那是我的初吻呀。麻麻的,咸咸的,多复杂的感觉呀。是这感觉不,叶儿?
对呀,麻麻的,咸咸的。女人说。
那咱们学着吻一个。秦皮觍着脸凑过来。女人有些犹豫,但还是闭着眼迎上去。
找不着当初的感觉了。秦皮拍着脸,怅然若失,掉头睡去。
秦皮五十岁,越发爱喝酒,三天两头地,醉握着女人的手,说风花雪月的事儿。
叶儿呀,你后来怎么就做了一个医生了呢?而且还分在一个乡医院。那天晚上,我去看你,正好该你值班。真是个小医院,一晚上没一个病人。值班室也不大,一张帘子隔开来,外面是桌子,里面支一张小木床。我们先是在外面说话。后半夜,有些冷,你就坐上了床,盖了被。你让我坐在外面,有病人喊一声。我坐了一会儿,撩起帘子,钻进被窝儿。被子小,冷风透过缝隙往里钻。我们就抱在了一起。后来,我松了手,我解你的纽扣,你拉我的手,不让解。我甩开你的手,解!就解了!解开了,就成了一团火了。多旺的火呀,我快要熔化了呀……你说巧不巧,我们的事儿刚完,就有病人了。外面的门就被捶得咚咚响。你赶紧穿衣服。看完病回来,我们都乐坏了。原来,你从上到下,都穿着我的衣服。你说好不好玩?你说呀。
好玩。女人挤着笑容。
秦皮六十岁了,仍然是酒不离口,醉眼迷蒙地对女人说事儿。女人真是好性子,仰着菊花状皱皱的脸儿,听。
有人对女人说,老醉鬼瞎绕绕,别睬他。
女人就笑,他高兴说,我也高兴听呢!
这一天,秦皮又跟一伙老朋友在外面耍闹。中午,聚在小酒馆喝酒。还没喝几杯,有人慌张张地来了,叫,秦皮,快回家!你女人喝醉了,躺在院子里,吐了一地。
秦皮扔了酒杯,跑到家里。女人已经被人扶在自家床上,歪着脖子,神志不清。
女人一把抓住秦皮的手臂,摇。
女人说,阿毛呀,你爱打架,成绩又最差,老师和同学都避着你,只有我喜欢你,跟你在一起玩。我考上了省城师范,家里没钱呀。你东跑西凑给我几十块钱,送我上了学。你什么也没考上,你就到省城做小工,挣的钱你舍不得花,给我买书,买衣服。我想好了,一毕业,就跟你结婚。可是,等我毕业后,你却瞒着我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了,并且去了一个遥远的城市。你说你配不上我,希望我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真心对我好的。我后来就找了秦皮。
女人摇着秦皮的手,说,阿毛呀,秦皮是个好人呀,对我也不错。可是他有一个毛病,爱喝酒。喝就喝呗,一喝就醉,醉就醉呗,可他爱说事儿。说就说呗,可净说他以前的风花雪月的事。他把我当作他以前的恋人了呀。我每次强作笑容,心都要碎了,碎了呀。三十年了,他讲了上百次了,我只好耐着性子听,我怕他不高兴呀。今天,他又出去喝酒了,一会儿回来,还得讲那些酸事儿,我真想拿胶布将他嘴粘上,粘上!
女人说,阿毛,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我呀,为什么呀?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苦呀。呜呜!
秦皮木木地坐着,任女人的手在他的手臂上,一下下地击打。
秦皮的眼里汪着泪,秦皮说,小苏呀!
六十岁的秦皮戒酒了,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
每到黄昏,小街上会出现一对老人相拥的身影。
有人喊,秦皮,喝酒。
秦皮转身微笑,说,谢了。
那人又喊,这老东西,老了老了还浪漫了。
秦皮说,我们在恋爱呢。恋爱,你懂吗?
离婚
邓洪卫
吴同是在三十岁那年的春天决定离婚的。在这之前,他和妻子的感情一直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