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做官,亲爱的!我已经做了两年八等文官,得了斯丹尼司拉夫勋章。但薪水很少……嗯,我妻子是音乐教师,我呢,私下里用木头做烟盒。挺好的烟盒!我卖一卢布一个。如果有谁一次买十个或是十个以上,你知道,我就打点折。我们总算对付过下来了。你看,我原来做科员,现在调到这儿来做科长了……往后我就在这儿做事。那么,你怎么样?亲爱的,恐怕你已经做到五等文官了吧?嗯?”
“不,亲爱的,你还得再往高点儿说才成,”胖子说,“我已经做三等文官了……我有两枚徽章了。”
瘦子的脸色突然变白了,整个人也呆住了,可是,一瞬间,他脸上的肌肉便向四面八发扭动,做出又灿烂又畅快的笑容,仿佛从他脸上、眼睛里都迸出火星来似的。他耸起肩膀,弯下腰,缩成一团了……他的皮箱啊、包裹啊、硬纸盒啊,好像也耸起肩膀,皱起了脸……他妻子的下巴也变得更长了;就连他儿子也挺直身体立正,并系好制服上所有的扣子……
“大人……我……荣幸之至!斗胆说一句……小时候的朋友忽然变成了大贵人!嘻嘻!”
“唉,算了!”胖子皱着眉,“干吗用这种口气说话?你我是从小的伙伴,用不着官场的那一套奉承!”
“求上帝怜恤……您老人家说什么话?……”瘦子赔着笑脸说,身体缩得更小了,“大人的恩情……如同使人再生的甘露……大人,这是我儿子纳发纳伊尔……我妻子露易丝,某种程度上的路德派教徒……”
胖子本想提出抗议,可瘦子的脸上出现那样的尊崇、谄媚、恭敬有加的丑相,弄得他一阵恶心。他扭转过头去不看那瘦子,伸出手去告别。
瘦子伸出三个手指头握一握他的手,全身弯下来鞠躬,把全身的力气都挤到脸上赔笑:“嘻嘻嘻!”他妻子也赔着笑脸。他儿子也把两脚靠拢,制帽都掉到地上去了。
这三个人,都体会到了那种愉快的惊奇!
一个东方的传说
〔俄罗斯〕屠格涅夫
巴格达的人,谁不知道宇宙的太阳——伽法尔2呢?
许多年以前,伽法尔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有一天,他在巴格达郊外散步,忽然听见一声嘶声叫唤,有人在哀呼救命。伽法尔在一般他这样年纪的年轻人中间是以聪慧多智出名的,而且他有恻隐心,并自恃有气力。他朝那叫声的方向跑去。他看见一个衰弱的老人,被两个强盗按在城墙上,他们正在抢他的东西。伽法尔抽出他的剑,向那两个恶汉冲去。他杀死一个,另一个被他赶走了。得救了的老人便跪在恩人的面前,吻他的衣角,说道:“侠义的年轻人,我应当报答你的慷慨行为。我虽外貌是一个可怜的乞丐,不过那只是外貌而已。我并不是一个平常人。你明天大清早到商场来。我在喷水池旁边等你,那时你会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伽法尔想:这个人看外貌的确是一个乞丐,可是什么样的事情都会有的,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于是,他回答道:“很好,老伯伯,我要来的。”
老人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脸,便走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出来,伽法尔就赶到商场去。老人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一只肘拐靠在喷水池的大理石盘上。他默默地牵着伽法尔的手,把他带进一个四面围着高墙的小花园里去。花园的正中,一块绿色草坪上长着一棵很奇特的大树。这树像是扁柏,只是它的叶子是天蓝色的。朝上弯着的细枝上悬着三个果子——三个苹果:第一个是长的,不大不小,像牛奶一样地白;第二个大而圆,鲜红色;第三个带黄色,小而起皱。虽然没有风,整棵树都在微微打战。它发出一声尖脆响亮的哀叫——它好像知道伽法尔来了似的。
“年轻人,”老人说,“你可以在这三个苹果中随便摘一个。不过你要知道,你要是摘白的来吃,你就会变成人中最聪明的;你要是摘红的来吃,你就会像犹太人洛齐斯尔特那样的有钱;你要是摘黄的来吃,你就会得到一般老妇人的欢心。你打定主意吧!不要迟疑了。一个钟头以后,苹果就会枯萎的,连这棵树也要沉到地底下去!”
伽法尔垂下眼睛,沉思着。
“我应当怎么办呢?”他低声自语道,好像在同他自己辩论似的,“要是你太聪明了,也许你就不肯好好地过活了;要是你比什么人都有钱,大家都会妒忌你;我不如摘第三个,就是黄的那个来吃!”
他就这样做了;老人张开他没有牙齿的嘴大笑说:“啊,聪明的年轻人!你选得很好!白苹果对你有什么用?你其实比所罗门2还聪明。你也用不着红苹果……你就是没有它,也会有钱的。而且只有你自己挣的财富不会遭人妒忌。”
“告诉我,老人家,”伽法尔兴奋地说,“上天所保护的,我们喀立甫的尊贵的母亲,她住在哪儿?”老人鞠躬到地,向这年轻人指示了路。
巴格达的人谁不知道宇宙的太阳——伟大的著名的伽法尔呢?
门槛
〔俄罗斯〕屠格涅夫
我看见一所大的建筑。
正面的一道窄门大大地开着。门里是浓密的暗雾。高高的门槛前面站着一个女郎——.一个俄罗斯的女郎。
深暗的浓雾里夹着雪风,从建筑的深处透出来一股冷气,同时还有一个缓慢的、重浊的声音。
“呵,你想跨进门槛来做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女郎这样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和人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不仅是你的敌人,而且你的亲戚,你的朋友都给你这些痛苦,这些打击。”
“是……即便是他们给我这些,我也要忍受。”
“好。你准备牺牲吗?”
“是。”
“这是无谓的牺牲!你会灭亡,甚至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你。”“我不要人感激,我不要人怜悯。我也不要声名。”
“你还准备去犯罪?”
女郎低下了她的头。“我也准备……去犯罪……”
里面的声音暂时停住了。过后又说出这样的话:“你知道将来在困苦中你会否认你现在有的这种信仰,你会以为你是白白地浪费了你的年轻的生命!”
“这我也知道。我只求你放我进去。”
“进来吧。”
女郎跨进了门槛。
一幅厚的帘子立刻放了下来。
“傻瓜!”有人在后面这样嘲骂。
“一个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这句话。
路过
〔俄罗斯〕赫尔岑
……有一次我从乡下去莫斯科,在某个省城里待了两天。第二天早晨,一个农民的妻子来见我,那农民是从我们家领地上到这里来经商的。她着急得不得了——丈夫已经坐了六个月的牢,她听到风声,说快要判刑了。
我把案情询问了一遍;他所犯的罪并不严重。
我曾经认识法院的一个副院长,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正直的人,同时又是个大怪物。我径自出发到刑庭去找他,当时还没有开庭。我那小老头儿,面目慈祥,戴着蓝眼镜,独个儿坐着,在看厚得吓人的卷宗。我跟他已经三年不见,他看到我很高兴,这倒也不是因为我们彼此特别相爱,而是因为在阔别之后,看到熟识的面孔总是很高兴的。我把我的来由告诉了他,他命人把卷宗调来。判决书已经准备好,但是我请他注意到某些“减轻案情的情节”,他同意有可能从轻量刑。向他表示过感谢以后,我禁不住友好地抓着他的手说道:“符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要是我没有来,没有请您把卷宗重新看一遍,那农民不是会受到过重的惩罚了吗?”
“有什么办法呢,老兄,”那老头把蓝眼镜推到额头上,回答道,“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我不看过全部卷宗,从来不在定罪书上签字。但是我得承认,我怕去寻找减轻案情的情节,就像怕火一样。”
“嗯,倒是既无法责备您宽大无边,又无法说您过分热心于为被告人开脱呢。”
“完全相反。我在这法院里服务了近二十年,可是随便哪一次要我在严厉的判决上签名,我总禁不住要毛骨悚然。”
“那么您为什么不喜欢减轻案情的情节呢?”
“这样会牵涉太多。你们新派人自然就管抓个尖儿——就说您吧,想来就在哪个部里当过差,可是大概没有经办过案子,您在这上头是一窍不通。您是否愿意在我们档案库里钻研一番,哪怕把最近两年的卷宗看一下也好,以后会有用处的,您不仅会了解诉讼法而且还会了解人。您将会懂得寻找开脱的理由是怎么回事,它会牵涉到些什么。”
“我感谢您善意的建议,然而在我搬到你们的档案库中来住上几个月之前——要看完两架子的档案之前——请您现在就解释一下那个使我愈来愈不理解的问题,那就是,您为什么要讨厌找减轻案情的依据。是太麻烦呢,还是每桩案子都要详细推敲,时间不够?”
“上帝啊,饶恕我的罪过吧!可是老兄,我在您眼里到底是土耳其人还是雅各宾党人,竟然会因为偷懒(请注意,先前人们曾经把一切都归罪于雅各宾党人,可是指责他们偷懒的荣誉却全盘属于符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而加深一个可怜人的不幸;我跟您说的是——会牵涉太多。”
“这么说悉听尊便,我愿意承认我是鲁钝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但是我还是不懂得您的意思。”
“啊……啊……啊……我这些彼得堡的官儿们,胳肢窝里挟着金黄小锁的山羊皮公事包,可是办起事来都是草包。您真是的!随便拿起哪一件案子来寻找减轻案情的情节,那就从一桩到另一桩,从另一桩到第三桩,结果是根本没有一个有罪的人。这算怎么回事?”
“这就更好啦。”
“那么照您说来,无论什么事情摸摸头就都算了。这在费拉特尔费亚这类人吃人的地方是好的,可是在秩序井然的社会里,怎么能听任有罪过的人不受惩罚呢?”
“不过既然您自己能为他找到开脱的理由,那他还算得是个什么有罪的人吗?”
“嗯,可是如果自作聪明的话,不论谁都可以宣告无罪。难道把我安插在这里是为了这个?我是老实人,我对工作是一板一眼地执行,而且就算不管这些,也不好——怎么办呢?明明有人偷东西,是个贼,可是这就来啦……什么他是因为饥饿才偷的呀;什么母亲病了呀;什么三岁就死了父亲,从此讨饭过日子,流浪惯了呀……反正没个完。这么说来就不让小偷受到惩罚吗?不,老兄,有口供,有物证——请别生气,《法典》十五卷有明文规定。就因为这样,所以这些减轻案情的情由对我说来是把锋利的刀,它们妨碍我清楚地了解案情。
“您知道,现在我已经有经验并且习惯了,可是开头的时候,说实在的,真够叫人受罪,生来一副坏脾气。夜晚脑筋里想起案件,就琢磨一通、推敲一番——再没别的可说:没有罪。好像故意刁难似的,总是睡不着觉。按理讲,干吗要操心呢——既不是亲戚,又不是朋友,而是那么一个流浪汉、坏蛋、逃亡者……说来奇怪,心里可真痛得紧。宣告这个无罪,宣告那个无罪,可是那儿还有第三个……这还成什么话,我在职务上还没有玷辱过我自己,我要把我的纯洁名声一直保持到进坟墓。况且上司会怎么说呢——老是判无罪,好像一个傻瓜,而且自己也过意不去。我考虑来考虑去,终于不再去寻找减轻案情的情节。我们的工作是艰难复杂的,不比民庭——证明了委托书,写好了契据,验过了遗嘱,认定了农奴赎身证,回头就能安心睡觉。可是这儿,一想到有一个叫叶里美的两星期前还站在这儿,说过话,可是现在已经走上去弗拉基米尔的道路;有一个叫阿古丽娜的也是一样,而且,您知道,这一个……是走着去的……心里觉得怪可怜的。您现在懂了吗?”
“懂了,懂了,最善良最可敬的符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再会吧,这次谈话我永远忘不了。”
“老兄,请您在彼得堡别讲这些废话,部长或者某个大人物会怎么说呢——‘是娘儿们,不是副院长。’”
“啊,不,不,您放心——我跟大人物们根本是什么话都不说的。”
快乐
〔俄罗斯〕库普林
一个大皇帝召他国中的许多诗人和哲人到他的面前。他用这个难题问他们:“怎样才是快乐了?”
第一个人慌忙答道:“是这样,要常常能看见上帝般的脸上的光辉,还要永远有感觉。”
大皇帝冷冷地说道:“挖去他的眼睛。换一个上来。”
第二个上前高声奏道:“有权力才是快乐。您大皇帝陛下,是快乐的。”
但是皇帝答了他一个苦笑说:“不相干,我身子害病,可没有权力去医好他。割去他的鼻子,这个光棍!换一个。”
接着上来的害怕地说道:“快乐就是财产。”
但是皇帝答他说:“我很富有,却偏偏是我问这句话。给你一块黄金和你的头一样重好不好?”
“啊呀,陛下!”
“你应该得的。替他在头上缚一块和他的头一样重的黄金,把这个叫花子抛到海里去!”皇帝焦躁着喊道,“第四个。”
于是有一个人褴褛着衣服、火红着眼睛匍匐上前,怯生生地说道:“唉!致聪明的陛下!我的愿望很低。我很饿,满足了我,我就可以快乐了,我会跑遍天下的去传扬陛下的仁德。”
皇帝很嫌恶地说:“喂他,他若胀死了的时候,报给我知道。”
又另外上来了两个,一个是壮健的运动员,黝黑的皮肤,低平的额头。他叹息一声说道:“快乐是在诗的中间哩。”
还有一个是枯瘦憔悴的诗人,两颊正在发烧,他说:“快乐来自于健康。”
但是皇帝惨笑着对他们说:“我若有本事交换了你们两个人的命运,那么,诗人啊,你不到一个月就会哀求要才思。而你,海格尔士(古代勇士)的化身,就要到医生那边去讨丸药请他减轻你的体重了。都安安稳稳地去吧。还有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