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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冷雨·谜面』

流云城下深似海,那么放纵的爱到底该不该。

【世界上最令人心伤的投递,不是拒收,而是查无此人】

翌日凌晨早早下起细密的雨,浓稠的空气里搅起一层雾。程镜川坐车早早来到疗养院的时候,刚刚起身换班的门卫还在不停地打着哈欠。

男生唤了千树出来,在花影掩映中弯下身打开背包,取出棕红色的小提琴,右手臂轻轻拉动的时候,悦耳的音符在他手中如魔咒一般溢出。

该如何形容那样的琴声呢?慵懒的,迷幻的,温柔的,暴烈的,似一场暴风雨,夹杂着风鸣和海啸,席卷着飞沙和走石,声音汹涌如热浪盖过耳朵,再撞击着心壁发出回响。蒙尘的年月长眠的青春,在这声音中被唤醒。

这种波澜壮阔排山倒海的澎湃感,只有在此前听曲时才会有,并且在此时愈加强烈。

甚至希望,自己来世变成一把小提琴,感受着他十指紧扣的温度,为他演奏出世上最绝美的音符。

对了,独角戏!是个叫《独角戏》的曲子!

——是小时候母亲最爱唱的曲子,每次都萦绕在耳边,然后枕着甜蜜与她的催眠曲入睡。

——跟父亲的感情仍然闪闪发亮没有变质的那几年,他们都会就着这首曲子的节奏,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跳交谊舞,左邻右舍都羡慕极了这对神仙眷侣,长辈们都纷纷把他们当做恩爱夫妻的典范教育子女。

自己仿佛就是踏着这一阙耳熟能详的节拍,骨节拔长,血肉丰满,渐渐长大。

骆千树抱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像是在这琴音中扑腾抓到一条微茫的线索,一步步逆水行舟按图索骥,开始拼凑起一帧帧风驰电掣般划过脑海的片段。

——她终于在这个瞬间想起来了!自己有个嗜好赌博和炒股的父亲,表面作为一家中等规模企业的重要负责人有车有房,被许多同龄人所羡慕着,但实际上因为父亲喜欢下大注又手气不好已经家库亏空,犹如绣花枕头徒有其表。

这世上有一种生存方式叫以暴制暴。如骆千树,用冷漠坚硬的刺猬作风来镇压内心积压如山的卑陋怯懦。

在学校里,因为太过美丽并且成绩优异的女生,又没有什么交际手腕,因而常常会被孤立。这样的女孩子,似乎应该是被大部分同龄女生所讨厌的吧?要不然怎么会在课间,她抱着讲义穿行过光线明亮的长廊时总会听到这样的议论:“以为自己的TVB一姐呀,成天板着面孔佯装高贵冷艳的形象恶心死了!”、“她现在可是老师身边的红人,你这么说小心她在宠爱她的老师面前参你一本哟!”、“哎呀,我好害怕呢,怎么办?”……

多想用502封住她们无知又恶毒的嘴,充斥着胸口的是那种恍如被人捆住手脚的窘迫感。

可是——

谁知道家里有个好赌成性的所谓父亲,会颠覆日夜地出去豪赌?她偷偷跟踪过他几次,那个聚集了乌合之众的地下赌馆,他的牌友见到他去个个都两眼放光,似乎他根本就是去送钱给他们花的。

谁会知道,每次开家长会她都闪烁其词,从来都不是因为成绩,而是不知如何向老师阐述自己的家庭。

又有谁知道,自从父亲的生意因为经营不当而宣告破产,家里的大部分财产来源被截断之后,她每天清晨五点钟就必须起来给别人送报赚零花钱,因怕赖床拿不到工资而在床头放了三个闹钟。有时候脑袋像生了锈的重铁一般笨拙得僵硬,生怕上课打盹被老师责骂,只好经常用凉水扑脸。

闲言碎语是世上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最能杀人于无形,不然阮玲玉也不会留下一句“人言可畏”便轻生了。千树曾经也甚至绝望到,用圆珠笔在课桌上写下“花朵是大地流出的血液”这样颓芜的话。

那些称之为“谁知道”的,最后只能是“自己最清楚”。

世界上最令人心伤的投递,不是拒绝接收,而是查无此人。就像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像玻璃渣一样被扫进阴暗的角落里,永不得见天日。

人生本该如积木拼图般,有千千万万种绚丽多彩的可能,自此她骆千树的人生变幻如同磅礴流走的白云苍狗。九岁那年,母亲因为多次被打骂后毅然决定改嫁,一纸离婚协议书将两个人的关系彻底划清界限,从之前抚着伤痕带着哭腔绝望的“再也不想管你怎么挥霍了”到后来一言不发,冷笑凝结在嘴角最后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随后不知道是被谁举报,父亲因为挪用公款赌博而被捕入狱。

——就像一种叫轻钢结构的建筑构造,表面牢不可破,内里却脆弱不堪,一点细微裂缝都会让它分崩离析。

一连串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让她的精神状态抵达崩溃的边缘。在某个夜里,她背着心爱的吉他,离开那座父母留下的华美的空房子,在桥上遇到两个醉汉上来动手动脚,她彪悍地用吉他砸他们的脑袋以自卫,然后身体越过钢管水泥铸就的栏杆一跃而下……

她的身下是被击打的疼痛,女生身体溅起的冰凉水花让两个醉汉瞬时清醒了大半,手中的酒瓶都吓到摔掉,迅速逃离了酿祸现场。

好心的渔民将她救起的时候,她已经将这些陈年旧事悉数上了锁,打成了心口的一个蝴蝶结。

再后来,她来到了这座精神疗养院。

如向日葵偏离朝天空的伏线,那些痛苦的回忆在黑暗中忽然跳出来,伸出拳头将她狠狠打倒。

她的故事真是冗长,如一出厚重的剧本,可以从白昼说到天黑。一轮玄月爬上来,鸟语花香的院子忽然静若止水。

现实生活不是童话,不是够美好够善良就会有仙女帮忙实现愿望。程镜川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安慰她,却看到她慢慢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眉毛微蹙,长睫毛覆盖在白色的脸庞上,像两片柔软的翅膀。

“镜川哥,在遇见你之前,除了院长阿姨偶尔的嘘寒问暖外,从来没有人会关心我痛不痛、饿不饿、冷不冷、快乐不快乐这样的问题。”

“所以,镜川哥,谢谢你!不管以后会是怎样的改变,但我还是想说,乏善可陈的糟糕生命里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啊!”

声音不轻不重,像雨水“啪嗒啪嗒”,一下一下落进龟裂的泥土中。

“无论如何,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反正大家都是什么都不考虑只喜欢逞口舌之快。”她苦笑着说。

实验付诸成功之时,程镜川少了几分原以为的满心惊喜,他没想到真实的记忆竟会如此残酷伤人。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情愿骆千树的世界重新回到没有忧伤和惊扰的从前。

可是,一切都已经改变了。该承受和面对的早晚都会来,你如何都丢弃不了。

少年的视线一片模糊,水色月光渗过来,映在她水钻的发夹上,一闪一闪的亮着耀眼的光。他觉得她的声音近在耳旁,又仿似远在天边。女生的神情从一贯的天然呆板变得柔软而隐忍,头发海藻一般浸淫在灯光中如同倒置的东京塔,她的脸上竟然没有眼泪的痕迹。或许对于她而言,这是宛若重生过一次之后的接受和释然,不再是悲伤和柔弱。

略显拘谨的少年把脸侧向一边,除了将她轻轻揽入怀,所有徒劳的安慰都显得多余。他们就那样坐在清凉的石阶上,一直到天光如金箔般倾泻而下。

【这世上有一种最难以割舍的情感叫骨肉至亲】

原本以为记忆复苏时,恨意会恣睢而猖獗地占据五脏六腑,可是这一刻,内心竟如日出前最宁静的海,空如明镜。

因为,爱和恨是相互依存的一簇双生花。如今弹指之间灰飞烟灭,没有了爱,亦便没有了恨。

骆千树的请求是——想悄悄溜出疗养院去看看她。看她现在生活的姿态是不是跟她所翘首企盼的一样,虽不珠光宝气但起码居室也和睦清丽,有自己的红色跑车,小区花园里有喷泉和泳池。

他们此行,并没有报告给看护人员,因为病人没有特殊情况是不可以随便被外人带出去的,就算作为心理辅助治疗志愿者的程镜川自然也没有这项权利。他们弄了个浣熊娃娃撑在被子里,拉上窗帘假装人在睡觉。只不过最大的难关——要躲过那个顽固的守门人。

——从表面状况判断,此陈姓大叔如同脸部肌肉瘫痪一样从来不苟言笑,家庭婚姻状况不明,他在所有孩子中间是出了名的冷酷,谁都不了解也不敢随意探听他的私生活。而在他剃得精短、露出青色油亮头皮的后脑勺正中间的位置,有一道弧度向上很有喜感的伤疤。于是每一次在他面对一些喜欢恶作剧又不懂事想溜进院子里玩的调皮孩童恶狠狠地放话之后,转过身去还骂骂咧咧的同时那张极其不相称的笑脸。所以他也有了一个外号,叫“陈双面”。

当时陈双面正在门卫室里打盹,就在男生先蹑手蹑脚地攀上围墙之后朝底下因恐高而犹豫不决的骆千树伸出手准备拉她一把时,他突然就像得到感应般,诡异地睁开了黑白分明的双眼。

“喂!那边是谁?”正当他过来看个究竟之时,千树养的那条哈士奇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死死咬住他的裤管不放。因为院里有不能伤害动物的规定在,所以陈双面只有嗷嗷叫着,打滚哆嗦,威风全无,本着“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的心态甩开了它,朝门卫室里跑去。

女生终于打败羞涩的情绪将手递给对方,然后鼓起满身的勇气“扑通”一下跳了下去,可仍然还是在落地的时候被草丛擦破了裸露在布鞋外的脚踝,脉络清晰的痛感从脚下升腾上来,但她似乎不愿意拖累对方,果决地咬着唇往前奔跑。

作为一个挺拔且爱面子的大男孩,程镜川真的很不情愿在骆千树面前承认自己小时候是个胆小的家伙。可是此时此刻她嘴角一瘪,似乎马上就要哭出声了,他的话便像被撒出去的弹珠一样噼里啪啦拦不住口:“以前小学的时候每次体检我一见到白花花的枕头就会开始号啕”、“哭声像拖拉机一样大以至于后来防疫站的阿姨们见到我就先往自己耳朵里塞棉花”、“好像还能得到糖果的哄骗作为特别奖励”、“糗事还包括套着测肺活量的漏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的那句“呃,我刚刚不小心在你裙子飞起来的时候,看到你的内裤颜色了……我需要对你负责吗……”

他的笑容和夏天尾巴上的日光一样清宁。女生擂起拳头捶了他胸口一下,赶紧羞赧地转移话题:“你刚才算是见识了森巴的勇敢了吧?它身上有着冠军犬的血统哦!不过很可惜,因为最后一次比赛偷懒的缘故被驯兽师遗弃,我遇见它时正好是一个大雨天,它浑身都湿透了,非常落魄可怜,跟我的命运有着惊人的相似,所以我收养了它。”

回忆像点点星火在神经末梢的导火线上灼烧,被风轻轻一吹,就灰飞烟灭了。

然而,这世上有一种最难以割舍的情感叫骨肉至亲,仿佛是汹涌流逝的时光里静止不移的标签,以至于就算走在拥挤的大街上,于千山万水人海中,她也能嗅出对方的所在。当骆千树在程镜川的带领下坐了四十分钟的渡轮来到静安城对岸时,凭借着记忆残留的迹象,她竟能鬼斧神工地第一时间将她从攒攒人头里独立开来。

在程镜川看来,骆千树的母亲梁耀婷是个懂得爱自己的女人,奔四的年纪,除去眼角掩盖不住的淡淡鱼尾纹之外,岁月并没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大概,人一旦有了安稳沉着的底气,气质也会发生质的飞跃。女人穿着一件灰格子的连衣裙,笑容清浅,正在画摊前买流浪艺术者的作品。三五分钟后,旋即满足地抱着一叠画上了鲜红色的跑车,满载而归。

骆千树云淡风轻地感慨道,七年过后,她变得更加雍容,化着精致淡妆的脸上散发出与世独立的清绝。

路的视野尽头被树篱和滚烫的泊车分割开来,悄然跟随她身后五米的位置灵巧地穿过大街,来到小巷闻到同一股煮午饭的味道,敞开的窗户里传出各个卫星电视节目的声音。身体中那些和这里关联的潮汐尚未散尽,一步步涌到岸,召唤着升腾的意向。这一刻女生才明白,无论自己的潜意识里是主动逃脱过往或被动失去记忆,有些证据总会像天罗地网一样昭示着你有怎样的过去,根本无从逃脱。毕竟在曾经疑似静好的岁月里,她曾在这块薄凉的土地上,不慌不忙地长大。

就像一座荒芜的岛屿,她用满世海水让自己与外界隔绝,上面居住着自己孤独破碎的灵魂。他或许是一个苍老满口诅咒的船长,或许是一个流放到这里的罪犯,或许是折断翅膀的水鸟,或许是脸上被盖上封印的海妖,或是被所爱之人抛弃的人鱼。

——而自己却无比清楚,在水的下面看不见的地方,自己延伸的触角仍然连接着巨大的大陆架。时机来临之时,这座表面风平浪静的岛屿必被推移、挤压,形成地震、火山和海啸。

【“宿命”与“巧合”最本质的区别在于,一个你愿意去相信,另一个你不愿意】

豪华气派的楼房里传来锅碗瓢盆铿锵碰撞的声音,女生看了一眼装潢鲜亮的建筑,努力牵起嘴角的笑意嘟囔了一句,“知道她过得很好,我也就安心了。镜川哥,我们回去吧!免得被发现了牵连到你……”

男生若有所思地蹙着眉,说了一句“你等等”之后便转身跑开了。

在程镜川跟附近居住的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了解这家人的情况时,对方表现出讶异的神态:“他们家男主人很少回家,好像经常出差什么的吧,似乎跟他老婆关系很淡漠。有一个保姆在帮忙带上一年级的男孩子,那个小孩被宠得不行,跟小皇帝一样作威作福!”

说完之后,她没有恶意地补问了一句:“你是……打听这些做什么?”

“哦,没什么,只是想应聘做这家孩子的家教,所以先了解一下他们的家庭背景呗。谢谢您啊老奶奶!”

“这样啊……不客气!工资他们是绝对给得起的,这点你可以放心。”老太太转身端起晾衣服的盆子回屋去了。

关于骆千树的母亲和继父貌合神离的事情,程镜川并没有跟她提及。因为她的精神状态才稍微好转,他不想因此加重她的思想负担,反而对康复有害。

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曹旭,那时候他正被几个头发染得像鸡尾酒、穿着鼻钉和破得女娲都懒得补的仔裤的社会青年围攻。程镜川想都没想就冲上去,三拳两脚打跑几个庞然大物。

头发乱糟糟得像菜市场一样的曹旭终于沿着背后的墙壁瘫软下来,嘴角还有一抹未风干的血痕。他马上被男生责问道:“为什么在这里一个人和他们单挑难道不知道处境很危险吗?”

“我也不想招惹麻烦上身啊,可实在看不下去他们勒索那些翘楚中学小学部的孩子……”他无奈地摊摊手。

“好吧,见义勇为的大英雄今天穿得很帅哦。”镜川拍拍他的肩夸他一句当补偿。

“什么嘛,什么都不穿更帅。”

“……”粗线条的曹旭也不顾及旁边还有骆千树这个女生的存在,想到什么就讲出来。

程镜川回过头时骆千树正在地上搜索着什么,然后她蹲下身再起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块校章,“翘楚中学小学部一年级二班,李阳阳。呃,这个……是他们里面一个受害者掉下来的吧?”

这时候程镜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惊喜地发现骆千树除了记忆恢复了以外,她识字和与人交流的能力也都比以前进步了很多,此刻仿佛茅塞顿开豁然明朗。

曹旭抓耳挠腮地凑过来:“嗯,那咋办?等我回去上网发个招领启事?”

“人家这么小怎么会上网呢?”

“依我看还是送到他手上去吧,就在这附近的居委会打听一下……”千树提议道。

两个男生也表示赞同。

就在三个人打听到是绿桑路105号并且一排排找下来时,才发现竟然就是千树母亲所在的那幢房子。

真是无巧不成书。“宿命”与“巧合”最本质的区别在于,一个你愿意去相信,另一个你不愿意。

就在为难之际,有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忽然将脑袋凑到窗口,看到他们手中的徽章时,还带着泪光的眉眼立刻舒展开来。几秒钟之后,他喜笑颜开地“蹬蹬蹬”跑了出来,对几个已藏到树后面的哥哥姐姐感激地道谢。

“真是个礼貌的小孩呢,你就是李阳阳,嗯?比照片里帅多了……哈哈哈。”不清楚内情的曹旭还在插科打诨地逗人家小朋友开心,而千树脸上的表情已经开始失了方寸。想必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孩就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了,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阳阳,你又跑出去干嘛了?赶紧回来开饭啰!”这把再熟稔不过的中年女声透过夏日聒噪的蝉鸣,葱葱郁郁地抵达少女的耳膜,落地生根。她的心情复杂得像翻倒了五味瓶,仿佛冥冥中有强大的气流劈头盖脸地压下来,她在下一秒决绝地转身,迅速跑开。

这瞬间最清醒的莫过于程镜川。他将正半蹲着和李阳阳开玩笑的曹旭一把拉起来,也跟着骆千树的方向拔腿追去。不明所以的曹旭还一边跑一边问:“喂,到底怎么回事啊?明明是做好事为什么要跟做贼一样?”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啦!给我跑快一点啊,病怏怏的你是被林黛玉附体了啊……”

“哇靠,你忘了我刚光荣负伤吗……”

……

从住宅中出来的梁耀婷看着风尘仆仆的几个少年的背影更是莫名其妙,赶紧低头问宝贝儿子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喃喃答道,是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过来把自己遗失的校章还给他,最后还一脸天真地蹦蹦跳跳:课本里说的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原来说的就是他们这种人啊!

梁耀婷这才牵起儿子的手,安心进屋去了。

“她竟然天真地以为,种棵美人蕉就是美人了,养盆君子兰就是君子了,真好笑!”回到疗养院,女生用手掌压着自己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笑着对镜川这样说,嘴角带着轻蔑的笑。祝你的人生像益达木糖醇一样,被大黄牙歪门牙死蛀牙口臭牙咀嚼无数次之后吐掉,吐掉!沾满一身的洗不净的灰。

他这时方才知道,她对那些过去还是心存芥蒂的。

因为千树的恢复状况喜人,后来院长阿姨也渐渐应允了程镜川带她偶尔出去散散心的请求。他们不需要再爬墙,而是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进出。不过——陈双面看他们的眼神总是怪怪的,觉得这两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可想破了脑袋却又想不起来。

有一回程镜川带着她去野外拍照,上公交车的时候突然发现只有自己的一张公交卡但钱包没有零钱了,这时候一只戴着红绳的纤细白手伸过来,“哐当”——两个硬币,说了句“一个是帮你们出的”便往车厢中间走去了。

上了车之后,千树自然过去道谢,对方却一脸神秘笑意地用弧线好看的尖下巴努了努镜川:“不用谢我,谢他!”

“嗯?我们认识么?”少年不解地问。他在她出手相助的时候就在脑海里迅速地搜索了一遍,但发现自己真的对她很是陌生。

“我叫艾薇妮,是我们学校派去澳大利亚的交换生,最近才回国的,因为在校刊上看过对你的采访,所以知道咱们是校友。”

果然,她的汉字发音还是可以听出一点点英文腔的。交谈了几句之后她继而又说道:“你们背着相机是要去拍照么?听说昨晚下了场雨之后,香里莲池的金鱼全部浮上来跟游客讨食吃哦!”

其实原本千树他们是打算去动物园的,那里有驯良的马驹,温厚的大象,精明的猴群。这些大自然里风霜雨露浇灌馥郁的血肉通常敏锐又有棱角,与人类亲近又疏离。但是她很喜欢艾薇妮,是超过喜欢小动物的那种喜欢,觉得跟她很对眼缘。于是即刻改变了主意,央求着男生跟她一起在香里下车。

鱼群聚集成扇形正专心对付着水里的饲料。镜川忽然发现千树像是一尾金鱼,小巧玲珑的身体套在蛋糕裙里,大大的眼睛窥探不出悲喜。只不过她现在是在安全无恙的玻璃鱼缸里,但这是不是就代表着最好的归宿?

未必。

看着她与艾薇妮有说有笑相处得极为愉快,眼神的内容也变得丰富起来,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呆板空洞,镜川觉得自己多带她出来走走是百分百正确的选择。

是在这一刻少年忽然下定决心。

他一定要让她早日完完全全好起来。

他一定要把她带到外面这个布满瑕疵但淋漓尽致的世界中去。

他一定要填补她从前空缺的人生,直至完整。

心理学上说,具备“社会性”的人才能称得上真正意义上的“人”。

他的笑容在暖阳里显得特别的清澈,就像是滴在宣纸上的油墨一样慢慢铺展开来。骆千树从他的背后超了过来和他并肩,偶尔把头靠在他的肩头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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