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仿佛因我爱你开始拥有,不打扰却是我最后赠你的温柔。
【一年中的第七个月,腐草为萤,树木葱茏,你的故事是怎样苍翠的绿】
校车停靠在院子里,四面是雪白墙壁组合而成的高楼,A幢的楼道里站满了穿着敏秀学院制服的男生女生。大院坐落在这个城市的最南边,被青翠的群山拥抱着。日光之下,时岁清潺,尽是新事。
耀眼的光线落在一个男生的身体上,被淡化成柔和的一圈。女生抬起头,听到披着大白褂的院长阿姨跟少年介绍着:“她叫骆千树,是七年前进来的,但我听她说过的话却极少。”
少年看着坐在墙角手指微微蜷缩如上弦月的女生,脸上露出温和而礼貌的浅笑,对着眼神放空的女生依然还是轻轻颔了颔首,递过手掌:“千树你好!我叫程镜川,敏秀学院心理医科系大一新生,以后负责每个周末过来照顾你。”
女生反射性地后退了几步,随即挺起腰杆,满是戒备与局促不安地瞪着他,气势倒是不弱,可惜内心的恐惧感丝毫不给她挣面子,额头随即冒出的冷汗和眼神里的仓惶让她两撇清丽的娥眉拧在一起,表现出凶恶审慎的样子。兴许是因为长时间都在室内很少被晒的缘故,她的脸白净得像陶瓷娃娃。程镜川想,如果全族类都是这样的皮肤的话,那估计天桥上那些占卦的江湖术士全都要丢饭碗了,因为他们再也不能对路人使用什么“这位XX最近印堂发黑似有不祥征兆啊”这样装神弄鬼引人注意的把戏。
“最讨厌你们这帮假惺惺的人类了。”脸色苍白的女生刚刚说完,卫生间便冲出一条浑身雪白皮毛的哈士奇大狗,像跟她一气似的对着男生“汪汪”地恶吠了两声,粉红色的软舌头从半张开的嘴巴里淌下来,发出“呼哧呼哧”的重呼吸声。程镜川被这尴尬而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弄得不知所措,只好把停滞在半空的手掌恹恹收回,眼神里的光亮一下子黯淡下去了许多。
院长阿姨在一旁忙不迭地跟他赔礼道歉:“这是她养的宠物,本来按照院规是不可以让她私人豢养的,但考虑到这条狗从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可能会对她的病情康复有所帮助,所以才没有忍心将他们拆散……”
“哦,原来是这样啊,看来这是一个很通人性并且忠心耿耿的家伙呢!”望着院长阿姨说了一句“你们俩先好好交流交流”之后离开的背影,男生笑笑,想去拍拍那狗的脑袋,却终究还是畏惧它对自己发起攻击,毕竟动物并未能完全通晓与感知人性。
“我该怎么称呼它?”
“森巴。”
“好洋气的名字啊!”被夸的哈士奇似有感应,垂着的眼角里的光善意地往上弯了一下。
“森巴很爱干净,会自己到厕所便便,也很聪明听话。”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忽然变得清亮,像台风过境之后的天空。
一聊到那条狗,千树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她竟然抓着男生的手指伸过来在它的鼻子上轻点了一下,湿漉漉的感觉证明了狗狗的健康。在听她讲述的过程中,程镜川低头看了看腕表,抬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是得瑟的表情:“这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得那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完成了。”
“是不是每个大学生讲话都像你这么文绉绉?对哦,电视剧中的高学历者往往不是什么好人。”对方反击道。
“骆千树是吧……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怎么写?”程镜川弯下腰来,声音像随风竞走的流云。
女生瘦弱的身体包裹在一条没有牌子的廉价连衣裙里,表情木僵,行动呆滞,目不转睛,就算不再抗拒程镜川的照料与接近,但仍然宛如木偶,每次必定唤上三五次她的名字才缓过神来。她像长手长脚的婴儿,虽已成长,却透着惶恐。
“骆千树十六岁,属小狗;程镜川,呐,也就是我啦,十六岁零二十个月,属猴子……”男生正在偷天换日地巧用替换法缩短自己与女生之间的距离。他的手指很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光秃秃,上面有十个代表健康的月牙白。
男生话还没说完就被女生鲁莽霸道地打断:“你才是小狗,你才是!程镜川是小狗!”
“好吧,小狗就小狗……”男生擦了擦额头冒出的一滴汗,终于绽放出舒展的笑,抬起头望了望女生背后安静匍匐在地面晒太阳的那只狗狗一眼,它刚好也丢过来一个同情的眼神,似乎在说:“唔,我的主人就是这样的啦,以后有你好受的呢,优待才刚刚开始哦!”
风从耳畔掠过,空气被晴天熏烤得有股温暖的味道。后院里种满了指甲花,乳白色的木质尖角栅栏围成不规则的波浪形状。午后微醺日光的色泽像一杯清淡的茶,透过磨砂玻璃一格一格地洒进来。程镜川想要教女生写自己的名字,横折撇捺,处处溢满中国字的精髓。找不到本子和笔,就只有写在她手心。一边写一边在想,“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难道骆千树的父母是刘禹锡的粉丝?哈哈。可是面对这样一个神似面瘫的女孩子,他笑不出来也不敢笑。想起黑色高三每周繁重的课业、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模拟卷子和千斤重的压力,他忽然有些莫名地很羡慕她这种简单明了的生活。置身事外的她仿佛远离尘嚣的小狐狸,而不像自己这样一切按部就班地,落入了应试教育的窠臼中。
他笑着将目光投向窗外,说了一段话,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活至现在,其中加上幼儿园一共有十五年的时间都是荒废在教科书里头。我觉得在我们最初的时候都坚信自己会出人头地,不过是伯乐未到罢了。而越往后,越觉得就算伯乐到了,也没准备好展示哪一方面的才能给亲爱的伯乐看。于是打算平平凡凡过完这一辈子,在各种夹迫中挣扎生存,却始终基因作祟,难免心有不甘。”
指尖的温度划过手掌的瞬间,千树埋着头专注地看着仿佛带了微弱电流的指尖来来去去,仿佛那是一个宇宙的黑洞,通往无尽的艺术殿堂。她感觉自己的脸烧得像红太阳,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吧——仿佛有千军万马从心上奔腾而过,胸腔内心脏的震动轰轰烈烈。以前觉得穿粉色T恤的男生应该都很娘娘腔,可现在竟然推翻了这种论断。
……这种感觉真该死。她垂下脑袋,很努力地记住了两个字。
“千树”。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时候,男生眼角眉梢溢满欣喜,头顶璀璨的光芒如水银四溅。他和刚好抬头去观察他的女生四目相对时,还扬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直到很久以后,骆千树才明白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孩,他根本就是一本活体新华字典,只要她遇到不认识的字问他,都会从他那里得到满意的答复。
不写姓氏是因为男生说,那是无关紧要的。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很迷人,镇静的语气反而让她心猿意马起来,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像要散架的玻璃花房。
“千树你看,外面那些种下了的花田,风可以肆意吹动它们,但却带不走它们,因为它们的根深深扎在这片土地上。你也是,不管过去、现在或者未来,你永远都属于静安城,没有人能抹去你的痕迹,包括你自己。所以,请把你内心那个封锁住的过去的自己释放出来吧!”
程镜川的声音是猎猎作响的旗帜,如光滑的细石,“扑哧扑哧”投进女生的心湖。
也是吧,自从被所谓的“父母”抛弃、茕茕孑立来到这个被称作“精神康复疗养院”的地方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想过会跟姓这个字拉扯上什么关联。而自己——或许脑海中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机能自动屏蔽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无论怎么想破脑袋都记不起来,因为宅了太久,根本不知道哪一天自己的身上会冒出蘑菇还是苔藓之类的东西。只有在森巴面前,才觉得自己有点“人”样。
然而她所不能理解的是,程镜川的意思其实是,凭什么非要跟父亲姓而不可以跟母亲姓呢?这是多么重男轻女的一个国度。
程镜川是以高出敏秀录取分数线几十分的分数考进这所学校的。第一次离家,他像所有新生一样,带着一股新奇和兴奋,在出行前一晚理所当然地失眠了,然后再早早候车、同家人告别,踏上新的旅途。大学里的女孩多得像那个意大利外教的络腮胡,个个鲜活多姿争芳斗艳,但他总觉得她们要么肤浅要么虚荣要么势利要么造作,没有一个像眼前的女生这样,有着初生婴孩般不沾染尘俗的干净与静好。
还记得那时候想互相把关系打热的新生们都散架地坐在草地上谈论着讨喜的话题——偶像剧。是军训的休息空档,有一个化着浓妆的女生过来问他喜不喜欢偶像剧,他认得她就是那个经常扮得跟林黛玉一样娇弱然后跟教官抬杠的女孩子,好感全无的程镜川回答道:“我的偶像是诸葛亮,那么《三国演义》算不算偶像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想起这部戏的结局,诸葛亮北伐十年,六出祁山,最后功败垂成抱憾病逝于五丈原,蜀国大军终被“司马”家族攻破,三国成一统。而不似他小时候最喜爱玩的街机版游戏里,只有打通关,将所有的BOSS斩杀,便可看到游戏机屏幕出现诸葛亮完成使命之后回到最初的卧龙岗当起隐姓埋名的私塾教师的完满场景。只可惜现实终究不是游戏,而且往往要比游戏更加无力和残忍。
那女生彻底无语,尴尬地绕道走掉。
骆千树与程镜川渐渐熟络起来,她开始等待,漫长的五个白昼黑夜之后便可以再一次靠近男生,感受到他散发出的气息。他略带慵懒的声音,他讲冷笑话逗自己开心时脸上忸怩的表情,他举手投足间夹带的光。她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的人都是狰狞和冷漠的,至少他看起来有着成分纯粹的善良。假如将每个人看成一家存货不尽相同的便利店,那么他带来的就是她人生里早已售罄的温情。
在他的带领下,千树慢慢开始进入KTV等以前她从来没去过的公共场所。那天她选了一首音域颇高的歌,是张韶涵的《寓言》。前奏响起,她拿麦克风的手还在微微颤抖,那些对镜川虎视眈眈的女孩子们个个坐等看好戏期待她出丑的样子。可是她竟然就渐入佳境,行云流水地将高音漂亮地飚上去了,她们亦不得不在镜川的带头下,尴尬而无奈地鼓着掌。
不过有一次,她等来的却是面容陌生的男孩子。他一边停止了玩转手中篮球的动作,一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女生,一副“怪不得镜川那小子会喜欢来这里”的答案了然于胸的样子,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镜川要下午才能来,我是他同学,路过这里要去打球就来跟你说一下,请叫我仙道!”他又继续用一根手指转着篮球,笑容羞涩而阳光。
充当完传话筒角色的少年背后忽然响起“仙道是得道成仙的意思么?”女生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探头探脑地泄露了出来。
“当然……不是!《灌篮高手》你没看?里面有个打球很厉害的狠角色就叫仙道。”男生有一对像卡夫卡一样的招风耳。
“噗,好自恋啊!”
“错,哥这叫自信!”长手长脚的男生咽了咽口水说出“另外,不知道镜川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微笑的样子很可爱”之后,便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地落荒而逃了。
等到被问起这个人的时候,程镜川扶着额头说:“他曹旭可是我们寝室一大宝,追英语系系花追得轰轰烈烈,结果人家淡漠而挑衅地丢下一句,如果这个学期班际杯你们班篮球能打赢二年级三班再来和老娘说‘我喜欢你’吧!”
二年级三班,从大一刚入学开始便锋芒毕露所向披靡,在偌大一个篮球场上将所有心高气傲的学长们打得落花流水,英语系系花喜欢的那个男生便是这支球队的主力学长林佑庭。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当时只是随意丢一道难题来做曹旭的拦路虎,谁知道他竟当了真,还卯足了劲日夜训练。不仅自己风雨无阻地训练,还拉上其他同学,他说这是通往爱情天堂的通行证,搞得大家哀嚎遍野怨念爆棚。
“那你呢?你不用去训练吗?”
“我不是要来你这里做义工吗?”说着,男生脸上露出干净而温暖的笑意,让看着他的女生不禁有些红了脸。
精神疗养院这种地方太静默,不适合浮躁的灵魂。将近一个月过去之后,骆千树尘封在体内的那些记忆慢慢从细微汇聚到恢弘的姿态,宛如汹涌的河流一样急于找到一个豁然开朗的突破口。而一直陪在她身边照顾和聆听的男生,依然是程镜川。
他有时候会带一些心理测试题过来给她做,最后看着测验结果眉眼舒展地轻轻叹出一口气,说:“千树,是你困住了自己灵魂。解铃还须系铃人。”
当然也少不了玩一些益智而带着孩子气的小游戏,比如男生将双手插在作为道具服的麦兜的兜子里,然后问女生:“千树猜猜看,我的兜里装有几颗糖?如果猜对了我就把五颗全都给你吃。”
“你当我是猪啊……”
女生眼角溢满甘之如饴的笑意,像一弯月牙,以及街头广告牌里那款一出来就大受女生们抢购的掺了荧光粉的指甲油。
【清澈皮囊下日渐成熟的灵魂也已经有了成年人该有的形状】
程镜川开始大量地查阅学校图书馆和阅览室关于心理学方面的资料,希望能从中获取灵感帮助黯淡的少女,让她的生命焕发新光彩。那些蒸笼一样的夏夜,很多男生女生都翘了晚自习去校园外面玩耍,唯独他坐在书堆中啃枯燥乏味的学术论文和海外译本,旁边是被飞速填满的笔记本,头顶是呼呼作响的吊扇,还有几只飞虫循着灯光密集的地方起舞。
当他身体力行地执行着这一切的时候,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不要放弃,他必须改变,纵使有顽固的基因根植在她身体的最深处。
有一天,他的眼睛终于定格在一篇文章上,随即绽放出惊喜的光泽。上面提到,音乐心理学是一门从心理学角度研究个体音乐思维和行为的学科,音乐心理学主要研究个体音乐活动过程中的感觉、知觉、聆听、表演、创作、记忆、分析、学习和教学等方面。近年来,人们越来越注重对音乐、社会与文化背景的相互影响以及音乐与社会心理的相互影响等方面的研究,并由此而产生了音乐社会心理学这门学科。音乐社会心理学主要研究音乐行为如何与它所处的社会和文化背景相联系,因为任何音乐活动在本质上都是社会的,这也应该是音乐心理学所要解释的问题。音乐可使退缩的、无交往能力的精神分裂患者愿意与他人交往谈话,促进患者的思想活跃和精神联想力。
但是书上也同时提到了,由于形式各异及个体对音乐的敏感程度不同,因而认识也有所差异,这就只能靠运气了。况且,至于音乐治疗的作用机理,目前尚未明了,一般认为对精神病的阴性症状效果较好,但也有报道认为作用不持久。
镜川的脑袋里有电光火石一闪而过,因为他想起了女生挂在墙上那把蒙尘的吉他。他记得院长阿姨说过,这是当初她过来时随身带着的,却也从来没有听她弹奏过。
或许她以前学过吉他兴趣班的也说不定?镜川突然莫名地兴奋起来,想到女生有时候兴致高昂的时候会拍着森巴的头哼着含糊不清的曲子,他觉得自己的方式可能对她会有用。
等等!她吟唱的那首曲子……好像是……
镜川突然像有什么重大发明的科学家,或者完成了最心爱作品的艺术家,突然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引得图书馆内为数不多的几个积极分子扔来十几对白眼。
但他还是难以抑制内心的欣喜,弄得整个晚上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恨不得白天快点到来。最后索性起床,因为怕站在天台拉琴骚扰到别人休息,于是打车去了市里一家乐器行租了一把小提琴,开始反反复复地练习。
夜晚的城市是座不夜城,花花世界,鸳鸯蝴蝶。霓虹与醉客共舞,少年跌宕婉转的琴声与晚空碎钻四溅。他不知道,有一个女生,正站在乐器行的二楼,嘴角轻微扬起,默默地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或低头或昂首,侧影像一面起伏的海域,俊逸的眉目风流多情,他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生动陶醉,如爱情造访,春暖花开,带来桃李满怀,带来无心伤害。
他们众人皆醉我独醒,然后被强大的命运之手拼凑在交汇的一处边界里,殊不知此后会渗透进彼此本无干系的生命里。在此之前,自视甚高的乐器行老板的女儿于欣慧是一株寂静孤独的青色植物,自此清澈皮囊下日渐成熟的灵魂也已经有了成年人该有的形状,心脏被一见倾心的思念覆盖,唯独一对不被光阴吞没的瞳孔依旧透明乌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