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白
她
勃朗宁夫妇的爱情传奇是文学史上最脍炙人口的一段佳话。两位诗人,仿佛是把一个童话搬到了人间。
先从女主人公讲起。她,勃朗宁夫人,闺名伊丽莎白·巴雷特,生于1806年,虽是富家小姐,但从小勤奋好学,六岁能读小说和写诗。父母加以鼓励,还把她十二岁上写的一部历史题材长诗印了50册。但才女伊丽莎白不幸在十五岁上落入病魔的罗网,据说是因骑马摔伤,得了脊椎伤残,然后又加上肺病咯血。病痛难忍,她不得不经常服用鸦片制剂,这使她身体越加衰弱。她刚成年时母亲去世了,她父亲以清教徒观念和专制方式管制着家庭,不讲情理地禁止子女婚恋,伊丽莎白在结识勃朗宁之前对父亲是完全服从的。当她年过三十时,她知道除非出现奇迹,命运已注定她将在病床上了此一生,而到勃朗宁出现之时她已三十九岁了。
然而伊丽莎白·巴雷特是个倔强的女子。病痛折磨下的她并没有放弃诗,她在浪漫主义诗歌特别是雪莱的影响下写作,令人惊讶地把禁锢的生命能量在创作中发挥出来。她冲破狭小病房的局限,深切关注当代社会问题,她继承发扬后期浪漫主义诗歌传统,抱着宗教和政治的双重激情为被压迫被欺侮者大声疾呼:她为妇女呼吁,为处境悲惨的童工请命,她的诗《孩子们的哭声》对推进英国童工改革发挥了很大影响,她揭露批判奴隶制度的罪恶,写出被鞭打被强暴的女黑奴的血泪控诉,这造成她与父亲关系失和,因为她父亲拥有大量海外种植园,而奴隶制的一步步被废除导致他的财产亏损。
伊丽莎白·巴雷特1844年出版的两卷本诗集使她名满英伦,数年后,桂冠诗人华兹华斯于1850年去世时,她与丁尼生并列为桂冠诗人候选人。尽管结果是丁尼生折桂,但在男女不平等的社会条件下,伊丽莎白做到这一步实在是难能可贵。
他
因诗相知,以诗为媒,伊丽莎白两卷本诗集的出版引出了他,本书的男主人公,罗伯特·勃朗宁。
勃朗宁比伊丽莎白年轻,他1812年生于一个银行职员的家庭,父母有很好的文艺素养和大量藏书,因此他也从小爱读书,并在当时尚处于创作顶峰的拜伦、雪莱影响下,十三四岁上开始以全部热情投入诗歌创作。到1844年时,他已出版四部长诗和诗剧,以及总题为《铃铛与石榴》的一系列戏剧独白诗,而且已经完成了“浪漫主义后”诗歌的转型。不过,由于探索新路的曲折和人们接受的滞后,对勃朗宁的评论一直不佳,直到1842年《铃铛与石榴》系列中的《戏剧抒情诗》出版,才为他赢来了转机。所以这位日后的大师和维多利亚时代主要代表诗人,在1844年时对伊丽莎白还须仰视。
勃朗宁读到伊丽莎白的诗集十分喜爱,也为伊丽莎白对他的相知而感动(伊丽莎白在诗里把勃朗宁和华兹华斯、丁尼生并列,并指出把勃朗宁的“石榴”剖到中心,会看到一颗鲜红的人道主义的心),在1845年1月给伊丽莎白写了第一封信。信中说:“我全心爱你的诗,亲爱的巴雷特小姐。”他盛赞她诗中“新奇的韵律、丰富的语言、凄婉的力量和真诚勇敢的新思想”,然后又加上“我真的全心爱这些书,而且我也爱你”。
伊丽莎白在给友人的信中透露:“昨夜我收到诗人勃朗宁的信,这使我欣喜若狂——勃朗宁,《帕拉切尔苏斯》的作者,神秘之王。”然而,以自己病弱之身和三十九岁的年龄,她决不敢发勃朗宁那样的狂想,她努力给勃朗宁降温,但她已身不由己,深深陷入与勃朗宁说知心话的书信来往之中,两人在约六百天的交往中互写了五百七十多封信。
1845年5月,勃朗宁得到允许初访伊丽莎白。这次见面导致感情升级,勃朗宁立即寄出了热烈求爱的情书,但仍遭不敢奢望爱情的伊丽莎白婉拒。她退回了原信,要求他烧毁,并规定“只能做朋友”。勃朗宁只得遵命(他的名作《失去的恋人》就是此事的戏剧化描写)。然而他是个坚毅的人,依旧锲而不舍,他的信伴着他从园中摘取的鲜花,依旧几乎每天出现在她的床前。伊丽莎白深感自己寒伧,怕拖累了对方,竭力抗拒着,抗拒着,直到被他的真情融化再也无力抗拒而投身于爱的怀抱。
她的爱情诗
勃朗宁明白他追求的是什么——他要接过一个病残者来照顾她的终身。而一切客观条件都似乎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伊丽莎白比他年长六岁,伊丽莎白的父亲坚决反对他们来往,而且她已有六年没离开过自己的房间,从当时情况看,她不再有重新站立起来的希望……
勃朗宁迎着逆境而上,伊丽莎白受到极大触动,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我钦佩他坚毅正直的品格。我因他在逆境中(他的感受比我更为深刻)的勇气而爱他。”
英国阴冷的天气对肺病不利,当时治肺病又没有特效药,唯一的处方是到温暖的意大利去疗养。这也正是伊丽莎白得到的医嘱。然而她严厉的父亲却不予批准,这导致勃朗宁的爱情带着怒火一齐爆发,一双有情人终于决定不顾严父禁令,“私奔”去意大利。
这真是异想天开,然而奇迹出现了:爱情给伊丽莎白注入了神奇的力量,还在他们筹划过程中她就开始站立起来,渐渐能走出房间,得以在久违之后重新亲近大自然,这时她的感觉就像是“甩掉了早已加身的寿衣”。1846年9月他俩秘密结婚,伊丽莎白演出了她笔下的“逃亡的奴隶”,和勃朗宁去了意大利,最后定居在但丁的家乡佛罗伦萨。父亲从此与她断绝关系,剥夺了她的财产继承权,并拒绝拆看她的信。但他们在意大利过得很好,尽管经济窘迫却异常幸福。伊丽莎白的健康有了奇迹般的改善,并在四十三岁高龄生下一子。尽管长期重病对她体质的损伤难以逆转,他们还是赢得了十五年幸福生活,直到伊丽莎白因肺功能衰竭,1861年的一个夏日安静地死在丈夫的怀抱里。
诗人加爱情,不能不产生诗。爱情不仅挽回了伊丽莎白的健康,也催生了她最好的作品:抒情诗集《葡萄牙女子赠十四行诗》和诗体小说《奥萝拉·李》。而勃朗宁也在同一时期出版了《勃朗宁作品集》和《男男女女》,其中包括他最优秀的戏剧独白诗。意大利的十五年成了他们的黄金时代。
爱情结出的最直接鲜活的果实,当然是勃朗宁夫人的《葡萄牙女子赠十四行诗》了。这是在他们的爱情传奇发芽生长的过程中,伊丽莎白涌动的心潮化成的珍宝。当时她是悄悄儿地写的,直到三年之后的一个早晨,才带点儿犹豫地对勃朗宁说:
“你知道吗,我曾经写过一些关于你的诗?”
然后把诗集交给了丈夫:“这些就是,假如你想看看的话。”
勃朗宁读了诗稿惊喜异常,他说:“我无权把这些自莎士比亚以来最好的十四行诗留给自己一人。”他劝伊丽莎白把它们收入了1850年版的作品集。
为什么诗集题名为《葡萄牙女子赠十四行诗》呢?原来因伊丽莎白的肤色较黑,勃朗宁对她的昵称是“我的小葡萄牙女郎”。这个书名饱含着情意,又带点儿活泼调皮,非常可爱。
葡萄牙位于南欧,又含有一些种族混血因素,所以葡萄牙人的肤色和发色比英国人深。而伊丽莎白肤色较黑,是因为她的几代祖先都在西印度群岛的牙买加经营甘蔗种植园,在那里混杂了黑人血统的缘故。巧合的是,伊丽莎白写的十四行诗不是英国式的莎士比亚体而属标准的拉丁体,也像南欧的葡萄牙风格。
他的爱情诗
与勃朗宁夫人的《葡萄牙女子赠十四行诗》一同,本书收入了勃朗宁的爱情诗名篇。虽同属爱情诗范畴,但他俩的爱情诗读起来非常不同。
这两位诗人独立意识都很强,各自具有鲜明的风格。他们写诗,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唱和”,而是更高层次上的对话和交流——既作为恋人和夫妻,更是作为独具一格的文学家的对话和交流,其中既有共享也有争论切磋,既是思想情感的交流,也是哲学、价值观、诗艺、体裁和风格的交流。读他俩的诗,使我们开阔眼界也开阔胸怀。
他们二人,一位写的是古典诗,另一位写的是“现代”诗;一位写的是个人化直抒胸臆的诗,另一位写的是客观化戏剧化的诗;一位写的是优美的情诗,另一位写的爱情主题诗丰富多样,但大多数并不是“情诗”;一位的基本主题是“完美的爱情”,另一位的基本主题是“不完美哲学”;一位堪称浪漫主义美丽的回声,另一位是浪漫主义的名副其实的终结者。
这并不是如许多研究者所想的,说明他们之间不协调或有裂痕,而是说明:与世间一切事物一样,不论是诗还是爱情,都包含“对立统一”的真理。他们俩貌似完全不同类的诗合在一起,恰好使得主题深化,构成了一个互相呼应和互补的整体,可谓天作之合。
勃朗宁爱情主题的诗十分丰富,其中有求爱失败系列、批判男性霸权系列、心灵沟通疑难系列、追寻不止系列、爱情至上系列等,本书从这些类型中各选一些代表作,按其性质分编三组:
第一组是爱情小品和抒情诗,但也往往带有戏剧性,如最受群众喜爱的浪漫主义小诗《你总有一天将爱我》,是勃朗宁的戏剧长诗《碧葩走过》里的一段抒情插曲;他的一些小品诗则带哲理诗性质。
第二组是爱情探索,采用的是最体现勃朗宁特色的“戏剧独白诗”形式,其中富含抒情和哲思成分,而以“不完美哲学”为核心。诗中第一人称的独白者都是“剧中人”,不能等同于诗人自己。这些诗探讨爱情的奥秘,发人深思,是勃朗宁爱情主题诗中的精华部分。
第三组是爱情礼赞,也是戏剧独白诗或对白诗,以戏剧性、故事性为特色,通过讲述人间多姿多彩的故事,表明了爱情在勃朗宁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由此我们可以做这样的归纳:
勃朗宁夫妇二人都写了爱情主题的名作。勃朗宁夫人写的是抒发爱情的诗,而勃朗宁写的是思考爱情的诗。
解读她的诗
解读她的诗相对容易。我们现在都很爱说“纯情”,但说的其实往往只是些校园幻想,动漫标签。要想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纯情,莫若读一读在迟暮岁月追回早春爱情的《葡萄牙女子赠十四行诗》。
然而解读勃朗宁夫人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